第1章
我们的孩子快死的时候,景泰正在床上与嘉瑜翻云覆雨。
因为世仇,嘉瑜将我孩子的尸首丢掷进火里。
她恨林家人。
可她恨错人了,我不是林珈珞。
只是景泰花了三枚铜板,买下来给林珈珞挡灾的替身。
我为他们挨过刀子、受过箭伤、九死一生。
但当我真的要死了,景泰却一定要追随我而去。
抱着我虚弱的身体,他说。
“阿洛,你走慢些,等等我。”
不了吧。
我怕他脏了我的轮回路。
1.
我和景泰的第一个孩子身患肺症,呼吸微弱。
太医说,他就要死了。
但此刻他的父亲,正躺在别的女人床上。
见我冲进来,景泰推开嘉贵妃娇软的臂。
走到我面前,却看也没看孩子一眼。
只盯着我下摆看,皱眉,不满。
“怎么这样狼狈?”
我浑身湿漉漉,脚上泥巴血迹浑浊。
只有大氅里的孩子完好。
张嘴,泪先落了下来。
我恳求景泰和孩子说说话,跟我说,孩子没事。
景泰薄唇微抿,透出冷玉般的不近人情。
白指掀开内里的珠帘,嘉贵妃无骨般倚在景泰身上。
瞥见我怀里的婴孩,捂嘴。
“真臭啊,这孩子都死了几天了?”
景泰眉头皱得更紧,冰冷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
和从前哄着我吃药一样眷眷温柔。
“好了,阿洛,孩子,我们还会有的,乖。”
紧接着,我便被撵了出去。
景泰贴身的太监举伞,追着我踉跄的步子,哭求我上轿。
大雨中我只紧着孩子娇软的,仍散发着奶味的脖颈。
听到那微弱到几乎要断绝的呼吸,眼泪怔怔落下。
不臭的啊,我的衡儿好香的,怎么会有味道呢?
雨越落越大,我抱着孩子渐渐冷下去的尸首,回到了冰窖一样的宫殿。
这是我和景泰第一个孩子,三月夭折。
晚上嘉贵妃来了,身边的暗卫摁住我奋力的挣扎。
一把大火,她将红色襁褓中的婴孩,抖入事先烧得盈红的火炉。
在我绝望凄厉的惨叫中,方才温着我胸口的小手小脚燃成灰烬。
嘉瑜笑得猖狂,末了带着凄楚的泪,狠狠扇了我几巴掌。
“林珈珞,这是你应得的!你应得的!”
火焰照亮婴孩扭曲畸形的四肢,扁曲的脑袋。
殿中弥漫炭烧焦肉的味。
我哭得情难自已,昏厥过去。
昏迷之前,我看见嘉瑜又哭又笑,疯了一般。
裙摆猎猎摆动,刺红,如血。
我知道,她恨的不是我,而是林家。
栽赃陷害,闹出一场文字狱。
谏言的林家在先帝在时,几乎将嘉瑜父族杀戮殆尽。
行刑那天我也去了。
人头落地如落雨,血从木制的刑台上蜿蜒留下,染红了白的鞋面。
嘉瑜当时混在人群中,泪在脸上晶莹蹒跚,攥着衣角隐忍不发出一声。
眼底扭曲焚烧的恨意。
我没向追缉的侍卫告发她。
嘉瑜母族显贵,出逃后联络将军一脉跟景泰里应外合。
以“清君侧”的名,反了天,杀出一条通往金銮殿的血路。
景泰原本是最不得势的小皇子,却成了天下共主。
嘉瑜成贵妃,第一事便要灭我满门。
但怎么可能呢!林珈珞是景泰的命。
孩童时期弃养在别院的景泰如流浪狗,任人欺凌。
只有林珈珞当他是个人。
她替他挡过无数刀光剑影。
曾割肉辅药引,只为救毒伤的他。
那些年,他们绵绵相依,骨肉共生。
即位后,景泰不予我名分。
却在深宫内苑,与我日日欢好。
血海深仇,嘉瑜看我得意,怎能不恨?
可她,恨错人了啊。
我不是林珈珞。
我是景泰三块铜板,集市赎来的贱民。
只剩半年可活。
2.
即使睡梦中,依旧感觉到冰冷的手指绵绵擦过我掌心、额发。
冷雨微落的吻,将我从血色的噩梦惊醒。
红烛帐暖,阴影里男人的眼如墨玉,折映着微凉的光。
冷漠、轻蔑、似天下人在他眼中不过蝼蚁。
我抓住他落在我腰间微凉的指,不适地吞了吞干燥的舌。
他立即长臂一揽,取来一旁的山楂药水,体贴地喂我喝下。
“阿洛,不怕,我在。”
“衡儿呢,我想抱抱。”
景泰抱着我一僵,闻言吻了吻我的发,缱绻温柔。
“没事,朕会补偿你。”
恍然间,我想起什么,疼得蜷缩。
是了。
他怎么允许林珈珞以外的人生出他的孩子?
我怀着衡儿,一饭一勺都是他监察。
想通此节,我眉心如刺针疼。
难怪,我会难产,衡儿生来六指,形状畸形。
嘉瑜恨之入骨,景泰就让我生个畸形儿来让她杀。
减轻嘉瑜对林家刻骨的恨意。
似在安慰,他俯身吻我。
手指凉意攀爬,如蛇侵入。
“不要、不要......”
压住我微弱挣扎的动作,景泰嵌进我欲裂成两半的身体。
大掌覆住我泪流不止的脸,他喑哑嗓音催我。
“阿洛,喊我的名字。”
他在情事上索取无度,总喜欢逼得我大声叫喊出来。
故意要让阖宫知晓,三千粉黛,独宠我一个。
我替他的心上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恨意。
我越是危机四伏。
他的林珈珞,越是安全。
抵死缠绵里。
他细细说着要和我长相守、共白头的谎言。
我不会把他要说给林珈珞的情话当真。
只是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
一辈子?
我这条烂命没有那么长。
太医给我把脉,说我常年郁积缠身。
只有半年的活头了。
半年。
在他给予的生生死死中,我只剩一个念头。
在哪呢?
真正的林珈珞,在哪呢?
“这样不专心?嗯?”
景泰掐着我的脖子深吻。
他问我,恨不恨他。
见我不答。
又问,是不是爱他。
我盯着林珈珞汗湿性感的脸,凄凄惨惨地笑。
依着惯性说。
“爱的。”
他双目猩红,将我顶入床头。
红色帐顶,沉沉浮浮如欲海。
像极了那日,我身下潺潺流出的那泊血。
从人牙子手中逃出,我被打得半死。
长街人群簇拥,
我看见一双黑沉如水,极冷的目。
胸口烧起一簇火。
我爬到景泰身边,死死抓住他玉石低垂的白衣。
含着血的喉咙,还未发出一个音节。
黑靴便挑起我的下巴。
巡视一番,景泰满意地笑。
“像,很像。”
人牙子从他衣饰认出尊贵身份,缩瑟匍匐。
三枚铜板。
景泰买下我。
他教我诗书礼乐,骑射弓箭,慢慢细语。
他让我做林珈珞,我就做林珈珞。
转眼,已经做林珈珞那么多年了。
景泰亲吻我哭肿的眼角。
退出去后,亲力亲为地为我洗净身子。
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哪怕只是个玩具。
可能出于事事失控的童年。
景泰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脱离他的掌控。
只是不知道。
当林珈珞被嘉瑜翻出来大白于天下。
他会是什么表情?
我很期待。
3.
嘉瑜烧了我孩儿那日。
我已将真相跟她和盘托出。
她一开始不信,以为我胡言乱语。
可当我掀开衣领,露出烙在胸口不可磨灭的奴印。
嘉瑜动摇了。
大夏律法森严。
转卖人牙子的奴隶,会在胸口烙下印记。
若我是真正的林珈珞。
显赫门第,绝无可能有此折辱。
找到林珈珞不难。
嘉瑜遣人偷偷跟踪景泰。
终于发现,每月皇帝必躬亲祈福的静言寺外。
藏了一座小院。
里面住着真正的林家余孽,林珈珞。
嘉瑜对我这个假的尚且恨意灼灼。
对着真正的林珈珞,只会怒火更甚。
听宫人们说。
嘉瑜当众剥去林珈珞的外衣,行炮烙之刑。
炭架烧红了铜柱。
林珈珞光着身子走了没两步,便被赶到的景泰拦腰抱出。
高温点着新皇的玄衣,手臂灼伤烫出鲜血白骨。
我想象不出他脸上的惨烈。
毕竟这些年来,他从未以命护我。
景泰长驱直取皇城之际,先皇将我虏去。
他进一尺,便划我一刀。
我大腿至今刀痕累累。
景泰杀进金銮座,先帝要杀我。
他美玉一般的冷脸浮现淡笑,搭弓起箭。
风声唳唳,长尾羽箭呼啸而来。
穿透我的肩膀,刺穿先皇的心脏。
他对我。
无爱,自然生不出怜悯。
后来登基,都说我是林氏妖孽。
多次暗杀,九死一生。
一次郊区狩猎,遇到刺客。
还是我挡在他身前,硬生生挡下那横刀。
那是我第一次看景泰慌了神色。
颤抖的手搂着我揽进大氅,马背疾驰。
三月微雨冰冷。
我蜷缩在他怀里慢慢地说着爱语,和遗言。
景泰似有哽咽,环着我的手臂愈发僵硬。
勒得我呼吸不畅。
“我偏不许你死,你要和我岁岁合欢。”
岁岁合欢?
他大概是昏了头了,又把我认作林珈珞。
但他这样寡情淡漠的人,用生死换来这一点温情已属不易。
哐当!
大门被踹开,景泰面色苍白地逼近。
一只手掌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摁在桌上。
“你背叛我?”
他神色极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负了他。
嘉瑜不可能知道真相。
这世间,知道我是假的只有我们两人。
不是他,就是我。
我有所准备,还是被他眼底的恨意灼烧。
喉咙里的空气越来越少,虚弱的手指攀住他发硬的手臂。
我喊他。
“景泰......”
长衣敞开,露出我肩头狰狞长疤。
那是我为他挡住刺客的那一刀。
他似想起什么,手指缓缓松开。
我扶着他肩膀软软靠上去,贴着他的心跳。
等咳嗽停了。
我挽起袖角,给他看我胸口的鞭伤。
旁边是烙刻的奴印。
“烧了衡儿那日,嘉瑜鞭打我,露出印记。”
景泰眯眼,俊美的五官如刀凿斧刻分明,疑心反问。
“你的意思是嘉贵妃起疑,并非你刻意背叛?”
4
我细细吻他气得发抖的唇角,哄劝。
“我怕疼,也是没办法呀。”
脖间又是一阵窒息的力道。
景泰邪佞一笑,似在打量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可是,她已经招了。”
我内心惊恐,被他抓住脚踝。
景泰不给我后退的余地。
抚摸着我发汗的后颈,他将桌上的细物撞得四处散落。
不知疲倦的摇晃中,我恍惚自己灵肉分离。
冷眼旁观这场杀人一般的性爱。
景泰堵住我呼痛的唇,苍白的指尖掠过我汗湿的发。
他声音沙哑,带着威胁。
“阿洛,别耍小聪明。”
“林珈珞出现了,你这枚棋子,也就没用了。”
我冷漠地想,是啊。
林珈珞既已经大白于天下,那我就失去了为她挡灾的作用。
景泰可以杀了我了。
他会动手吗,我还是很好奇的。
湿热的被中,景泰睡梦中仍箍着我的腰肢。
极不安地喊着。
“阿洛。”
是在喊林珈珞吧。
我咳嗽,手帕猩红血迹。
倒也不必劳烦景泰亲自动手。
反正,我也没有几日活头了。
只看了一眼,我随手丢掷床底。
然后抬手,替景泰掖好被角。
摸了摸他为其他女人烫伤的臂膀,我想。
不要多久了。
陛下,你且忍忍吧。
为了林珈珞,景泰大发雷霆。
动用私刑的嘉瑜,被他关在地牢。
碎银几两,我便有了见她的机会。
嘉瑜可真狼狈啊。
昔日不可一世的将军之女,手脚被废,烂泥一滩倒在地上。
看到我,她先是一愣,又是冷笑嘲讽。
“你要为你那个畸形的儿子复仇?”
“你个贱民生下的贱种也配活着?”
“想取我性命,你也配?”
听她侮辱谩骂,我当然明白她的不甘。
死在我这样一个平民血统手里,怕我脏了她高贵的命。
我笑笑,悲悯恩慈。
“只是觉得你好可怜,临了了,什么都不知道。”
嘉瑜警觉,血红的眼瞪我。
“你什么意思?”
我笑得更开心了,将她和景泰的故事娓娓道来。
父族尽丧,嘉瑜在羽林军的追杀中,被路过的景泰救下。
少年白袍染了血,仍死死护着身下的她。
于是少女心动,一眼便是一万年。
嘉瑜为景泰联络母族,成了他夺权最好的利器。
还许她一对玉镯,信誓旦旦生生世世。
嘉瑜震惊不已,胸口阵痛抽伏。
好似如梦初醒,大恸。
景泰为登帝位杀人如饮水,林家便是他手里的刃。
嘉瑜父家世代忠烈,杀了忠臣才可动摇天下民心。
有了嘉瑜,才可调动兵变。
一步步,一环环,他景泰成了民之所向。
帝王之路,一将成名,万骨枯。
地牢昏暗。
我将油灯移近,仿佛又闻到那股烧焦的肉味。
看嘉瑜在灯下崩溃尖叫、泪流不止,摇头不断的惨状。
我心情畅快。
她扑过来要撕咬我。
“胡说!你定是为了得到景泰才......”
“是吗?”
我展开袖中书信。
给嘉瑜我从景泰书案偷出来的书信。
她眼底有什么在悄然轰塌。
上面是景泰和林家的筹谋的亲笔。
5
我盯着嘉瑜惊慌失措的脸。
“好惨,你恨了一辈子,却恨错了人。”
“杀你父兄的,不是林氏,是你的枕边人啊。”
嘉瑜绝望战栗,太过痛苦哭不出来,只是急喘。
我忽然生出唇亡齿寒的凄切。
嘉瑜想起什么。
“你利用我暴露林珈珞,不怕景泰杀你?”
我但笑不语。
“林氏余孽,我替你杀啊。”
嘉瑜盯着我的脸,勾起遥远的记忆,恍然大悟。
“你不是林珈珞,你是......”
我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嘘——”
让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一个只有死人知道的秘密。
我附耳低语,她呆若木鸡。
退了两步,我伸手摸了摸她血糊了的脸。
“你下去,看到我的衡儿,好好磕头认罪。”
我离开地牢。
嘉贵妃在牢房中打翻烛火。
据说大火中。
她衣襟带火仍在翩翩起舞,笑得开心。
豆大的泪还未落到地面,便化作蒸汽消失。
他们都说她疯了。
只有我知道。
逃亡途中。
白衣少年铮铮琴音,她于洛水湖畔翩翩起舞。
波光粼粼的光,折射进少女炙热的眸中。
是只为一人燃烧的钟情。
嘉瑜啊,想烧毁的。
大概是那颗向着天子的真心。
殊不知,她爱的那人,从来没有心的。
景泰知道我去了地牢,误会我为孩儿报仇点着火。
竟也不罪责我的过错。
只抚摸亵衣下我的肚子,轻轻重重。
“阿洛,你可解气了?”
除了第一日接回林珈珞,他几乎夜夜宿在我这。
更是重提要我再给他生个孩子的疯话。
吓得我连灌了几日的避子汤。
我早预料到他不会轻易杀我。
现在人人都要林珈珞死。
还有什么。
比一个独宠后宫、骄奢淫逸的妖妃更众矢之的?
要我生子,怕也是想为林珈珞铺路吧?
我的作用,还是那么显著。
那日,林珈珞带人踢开我的宫门。
要逼我喝下绝无可能再孕的红花。
看着这张与我相似的脸,我毫不犹豫接过,饮下。
正好,我绝不想再给景泰生个任意摆弄的棋子。
林珈珞不依不饶,将我踹翻在地。
“听说你从前是万淫窟里爬出来的罪奴?就你这样的身份,也配站在陛下身边?”
“给我夹紧尾巴做人,不然等陛下玩腻了,我把你丢回去伺候那些下三滥!”
看到我露出这些年为她受的伤,她掩饰不住的厌恶。
“这样恶心的身体,陛下怎么下得去手?”
又踹了我几脚,林珈珞嘱咐左右不许给我叫医官,扬长而去。
景泰来的时候、
我抱着发疼的身体瑟瑟发抖。
他却只是抱胸站在门口,冷笑不止。
“又开始装了?”
6
林珈珞得知我救过景泰后。
擒住了当初行刺我们的刺客。
受不住刑,他便招了。
当日刺杀,是我买通他们去做的。
景泰很早便修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好本事。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他这样暴怒过了。
斗兽之困一样,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步。
停住,看着歪斜在床榻,面色惨白的我。
他怒火焚烧,逼近。
手掌扣在我后颈,用力。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想我死?”
我闭眼,承受他滔天怒火。
“人人都要我死,那里面不该有你!”
他嗓音带着哽咽,我睁眼。
看到他发红的眼角,我有些困惑。
怎么像是要哭了?
错觉吧。
景泰怎么会哭。
他虚虚拢着我脖子的五指,微微颤抖。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救下你,给你吃喝穿,教你读书写字!”
“给你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阿洛,你告诉我,你还要什么?还要什么!”
到最后一句,竟让我品出了一丝撕心裂肺的咆哮。
好像这冷血的人,真的有心似的。
但他实在问得好笑,我就忍不住笑了。
“对我好?陛下对我当然好。”
“三枚铜钱,买下我一条贱命当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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