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将我留在宫里,说要用余生弥补我。
我淡漠地问他,「你后悔吗?」
他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在无望山时,我就已经后悔了,所以我是真心希望你不再做笼中之鸟,也不要再想着为任何人报仇。」
「不做笼中之鸟?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苏秦语塞。
我出神地望着窗外,「你这么聪明,可有猜到你假死之后我会如何?」
我转过头,平静无波地盯着他问道,「你什么都能算计,那你可曾算到——」
我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苏秦坐在我的床边,满脸痛色,「太医说你体内有朱砂余毒,怎么会?」
我露出我满是伤痕的胳膊。
「我以为你死了,想为你报仇。可是萧晟把我锁在了笼子里。」
「我想起你说朱砂可以治烧伤,就故意烫伤了自己。每一夜,都都伤口刮下来的朱砂含在嘴里,用酒喂给萧晟。」
苏秦再也说不出话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那双漂亮的瑞凤眼里有了湿意,他甚至连接话的勇气都没有,只是说,「无事的,你别怕,太医说没有大碍,几副药就能清了。」
我继续给他插刀子,「很可笑是不是?可我除了这么徒劳无功的事情,也做不了什么了。」
苏秦终于受不住了,他痛苦地抱住头,「我没想,没想这样。」
他不愿意让我走,那我就不走了,我们互相折磨到白头。
苏秦几乎给了我他能给的一切,他甚至为了了却我对皇后一族的心结,顶着巨大的压力,将先太子封为逍遥王。
我去看了他一次,他很恨我。
十岁的孩子,像一头失去父母的幼兽,一股脑地把能抓到的东西都砸向我。
我只说,不许告诉苏秦。
连一个宫女看我的眼神里都带着怜悯。
每个人都知道,我的父亲被冤,我被迫成为圣女,若再等等,便能等来平反,可我所有的亲人,连同我未见过的小侄女,却死在了千里之外的岭南。
我有时突发奇想想作妖,给苏秦找些事做,都没人怪我。
因为他们觉得我太可怜了。
后来苏秦唯一的妹妹福安公主来了。
她说起她与苏秦的往事。
「父亲幼时遭遇叛乱,一生的志愿便只剩下报仇夺位。」
「他从小就逼迫哥哥,无论春夏秋冬,每天只能睡两个时辰,犯了一点错,就拿沾着盐水的鞭子抽他。」
「我们的母亲,出身江南富商,父亲为了银子才娶她,甚至骨子里根本看不上她。可她真心爱父亲,最后郁郁而终。」
「我们一让父亲不如意,他就会骂我们身上流着商户的血,果然不堪用。」
福安最后轻轻握住我的手,「我不知哥哥与你发生了什么,但想必是他做错了。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与他和好。」
她顿了顿,「只是——我想让你知道,他其实不懂得爱一个人的。若是他让你难过,那与你并无关系。」
福安不是来为苏秦做说客,是看出我的自轻与自厌,来宽慰我的。
我依旧不能原谅苏秦,也不愿见他,倒是与福安成了好友。
可突然传来消息,福安公主要前往西岳和亲了。
福安再来时,神色很平静。
我却忍不住说,「你是他唯一的妹妹,他当真舍得?」
福安正色,「正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妹妹,所以才该由我去。我从前帮不上他许多,但既然生在皇家,受百姓供养,就要承担皇室的责任。」
可她也不过做了区区数月的公主。
在她前十五年的人生里,她都只空有公主之名,却活得还不如一般的千金闺秀。
若是她娘亲没有爱上她的父亲,她做个普通的富家千金,或许都会快活得多。
福安的眼神那么坚定,我好像恍恍惚惚看见了,当年站在天牢里,对国师说「我愿意」的我。
她乐观地与我畅想西岳的生活。
「听说那里的草能长到腰那么高,遍地都是牛羊,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肉。」
但我们都知道,西岳苦寒,西岳人野蛮粗鲁,丈夫死了还得嫁给他的叔伯兄弟。
听说现任西岳王木覃是弑父弑兄上位的,还把上一任王后扔去喂狼了。
西岳太远了,到了我们最西的漠北,还要走出去三百多里。
西岳苦寒,也不适合种庄稼,冬日若是遇到雪灾,大批牛羊冻死,他们便连冬天也很难过去,只能向大齐求助。
可西岳人擅战,更擅养马,若与西岳结盟,南北诸国便都不敢异动了。
百姓与朝廷都会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消弭这几十年间两次叛乱造成的灾祸。
和亲那日,我坐在花轿里。
苏秦一直送到城外三十里。
他声音发涩,「皇兄对不住你,此去山高路远,你多保重。」
我终于第一次离开了定京城,我要去一个,比苏秦与我说过的任何地方都远的地方了。
一个时辰以前,我借口有话要单独与福安说,偷偷迷晕了她,穿上了她的凤冠霞披,替她出嫁。
我的一生已经毁了,可她不是。
西岳只是需要一个保障,公主与圣女,并没有区别。
然而第二天,我却听到一阵马蹄疾驰的声音。
是苏秦。
他对一脸疑惑地西岳使臣说道,「朕,有重要的话忘了与福安说。」
西岳使臣了然地笑笑,「陛下是舍不得公主吧。」便把地方让给了我们。
苏秦一把掀开花轿,伸手就想拉我。
他很用力,我手腕被扯得生痛。
我轻轻按住他的手,「因为我不想再做笼中鸟,我想去看看有原上草的地方,究竟有没有春风。」
「苏秦,求你放过我。」
他脸色瞬间变得灰白,他知道他没有脸再留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