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崔莺莺朝我伸出手,我注意到了她的手。很大的手掌,手指又细又长,骨节不甚明显,指甲泛着浅粉,肤色白皙莹润。好矜贵的一只手!我下意识收了收自己的爪子。我这双手,常年敲鼓打锣,粗糙又厚实,和人家这纤纤玉手一比。应了那句话——撞手不可怕,谁丑谁尴尬。我现在就尴尬得一批。崔莺莺拿走绒花,又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侧身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心(色)潮(心)澎(大)湃(发),也不知道怎么地,莫名冲动,朝她喊了句:“学姐,你一会儿是不是要上台?”崔莺莺转头,满眼冷淡。樱桃小口微微一张。她——他说:“你是不是瞎?”……很多年前,有一回,我家接了个活儿,去邻村一户人家做喜丧。去之前,他们家说得清清楚楚,去世的是老母亲。到了地儿,我爸吹唢呐,我哥敲大鼓,我叔打响锣,我妈唱二人转,我婶做主持,我嫂子哭丧。哀乐一起。扩音喇叭里传来我嫂子悲恸的哭喊。“我地老妈妈呀!你怎么就走得这么早啊!留下你那儿女哭断肠!留下你那子孙心悲伤!你怎么就去了——”唱得正入戏呢,从院子里杀出一个老太太,拿着拐杖就要上台和我家人拼命。“我还没死呢!你们瞎哭个啥!那里头躺的是我老头!”我爸我哥我叔。我妈我嫂我婶。一块震惊,一块石化。而现在,我体会到了他们那时的心情——一家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整整齐齐。“……学长,”我直勾勾看着他,结结巴巴,“你,你真好看。”这是实话。这张脸是女生,绝色!是男生,也绝色!美人指代的从来都是人,不分性别。绝色美人崔莺莺长得好看,眼神却不怎么和善,凉飕飕,冷冰冰。听我夸他好看,那双黛墨描绘的眉蹙得更紧了。我点头哈腰赔不是,恭送莺莺学长离开,扭头又火急火燎往礼堂跑。离汇演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我紧急与民乐队磨合了几遍。我是野路子……家传吹奏!从小到大,学校但凡办个晚会,做个活动,我都是永远的c位。但到了戏曲大学,面对真正学过民乐的学长们,我觉得亚历山大。我危襟正坐,严肃认真地听学长一遍一遍讲谱,哪里该吹,哪里该停,上几拍,下几调。一颗脑袋不停地点,好的好的,明白明白,知道知道,记住了记住了……指导我的学长见我面皮绷得跟鼓面似的,扑哧一声笑了:“你别这么紧张,要是忘了在哪里补音,就看我眼色行事。”“我也不想紧张,”我苦哈哈地说,“但是,给活人吹曲,我真是头一次。”学长一挑眉:“你以前干嘛的?”我抠了抠唢呐:“我家是吹白活儿的……”“哦!”学长眼前一亮,“除了吹唢呐,你还会别的吗?二人转会吗?”我立刻瞪大眼:“你也知道二人转?”学长笑起来,露出一排小白牙:“要不我现在给你唱段‘小拜年’?”我十分惊讶万分意外,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同好。一直以来二人转给人的感觉就是两个字——土俗,又土又俗。但其实,二人转博大精深着呢!我和学长,两颗游离在宇宙轨迹外的卫星,终于对接了!“我叫付炀,民乐系唢呐专业,二大。”“梁兔,”我弯弯笑眼,“民乐系唢呐专业,大一。”作为少有的二人转爱好者,我和付炀学长一见如故。趁着汇演开始前,我们两个就“二人转的可持续发展”以及“二人转艺术的传播价值”,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一通交流(瞎比胡吹)完,我和学长的友情得到了升华。老铁,家人,没毛病!和付炀熟悉之后,我也没那么紧张了,但付炀却小声嘱咐我:“这台汇演,别的曲目,你错了就错了,但是第三个节目,《西厢记选段》,千万不能出错。”西厢记!我太阳穴一跳——不怕乌鸦叫,就怕事太巧。付炀凑过来,悄声说:“演西厢记的旦角,是曲钧棠,他耳朵灵得要命,一个错音都不行。”“曲钧棠……”我喃喃自语。原来他叫曲钧棠。我有点期待曲钧棠能唱出什么样的崔莺莺。顺利熬过第一第二个节目,我松了口气,趁着报幕时间喝了几口水。报幕结束后,乐队里人一对眼——搞起!婉转清丽的嗓音在伴奏中响起,我手指一错,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台上仪态翩翩的曲钧棠。在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半张侧脸。但这半张侧脸就够了,很够了!曲钧棠长得好看,有眼睛的都看得见,然而他说我眼瞎——其实也没说错。他虽然全妆大扮,但那明显的身高以及清隽的身形,都足以证明他的性别,只是那时候,我被第一眼的惊艳所震慑,忽略掉了。不过,虽然是男生,可他唱戏时却是完完全全的女子仪态。步伐身姿,眉目传情,兰花屈指,温婉唱腔,活脱脱就是千金闺秀崔莺莺。我不太懂京剧,但最起码的审美和欣赏还在线。曲钧棠这段《西厢记》唱得绝了!崔莺莺绝,曲钧棠更绝。我沉寂在他眼角眉梢的风情中,被他指尖悠悠慢慢的云手勾走了意识。直到付炀用手肘撞了我一下,我才回过神来,连忙架起唢呐。强制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我看着曲谱,暗地里换了两口,等鼓声乍起,我提着气息吹响了第一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曲钧棠在转身时,瞥了一眼乐队方向。他描绘精致的眼睛隔空与我对视一瞬。清冷幽深的目光在舞台灯下,犹如夜空中的一束烟花,流光溢彩。咚——心跳声伴随鼓声,在一个刹那间,我神魂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