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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年游

第2章 少年游

北宋,夜,东京城。

一位身材瘦弱的书生正坐在窗前苦读,房间中桌椅简陋,桌上一支红烛,照亮了他苍白憔悴的脸。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他在背读一本《中庸》,虽然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眼眶下却满布黯淡的青痕。

一滴烛泪,似乎也为他的执着感动,缓缓滴在了烛台上,宛如鲜血凝固。而就在这滴烛泪滑下的同时,他突然捂住了胸口,呼吸越来越急促。

“救、救我啊……”他哐当一声摔倒在地,朝大门的方向绝望地伸出了手。

门缝中露出一只黑亮而有神的眼,那是一个小厮打扮的孩童,面对书生的呼救,他却置若罔闻,紧紧地关上了大门,并在门外落了一把锁。

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吹开了虚掩的木窗,吹熄了桌上的红烛。年轻的男人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没有半分力气。

而在他的身后,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敞开的窗口探进来,伸出长长的触手,悄无声息地缠住了他的脚。

“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叫声从楼上传来,但却根本无人听到。

夜已深,东京城却灯火连天,喧嚣热闹,哪有人留意到这点动静?人们都在瓦肆中嬉戏玩乐,看花楼的姑娘们当街卖酒,看西域的艺人们高妙的表演,看这无边夜色在太平盛世中,展现出最妖娆的姿态。

汴河东流无限春,隋家宫阙已成尘。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煞人。

被唐朝诗人李益多次吟咏过的汴河中,此时碧水潺潺,船只往来如梭,一艘六桨客船顺水漂来,船上的十几名客人,皆是进京赶考的学子。

“现在国家不问门第,广纳贤才,我等同僚正是赶上了好的时候啊。”

其中一位方脸阔额的书生正在发表演说,引得其他人高声附和,情绪激动,个个觉得高中的会是自己,似乎只要到了东京城,一进贡院,那一步登天的青云仕途,就会摆在眼前了。

为首的书生姓孙名唤道然,得到大家的响应极为开心,可是眼光一瞥,却见一个长相文静、呆头呆脑的年轻人正趴在窗口,居然对他的慷慨陈词无动于衷。

“同窗的王子进,你对我的话没有什么想法吗?”

听到他的质问,那叫作王子进的书生这才回过头,却哭丧着脸,极为失望的样子,“当然有,道然兄啊,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啊,非常正确。”

道然听他如此回答,满意地点了点头。

哪想王子进又继续说:“你讲的道理我是懂的,唯一不懂的是,这湖边绿柳如烟,景色优美,又临近东京,怎么就没有一位佳人呢?”

他的话一出口,立刻引来一船的人哄堂大笑,连摇船的艄公都忍不住连连摇头,觉得他毫无志气。

王子进却不以为然,打开折扇,踱着步子走到船头,朗声说:“你们懂什么?古来功名皆粪土,从来真心人难求。”

话音未落,又引来书生们的大笑,大家都拊掌为他的花痴赞叹。

众人正笑闹着,站在船头摇头晃脑的王子进却突然像着了魔,面现惊艳之色,死死盯住了岸边的柳堤,竟亦步亦趋地扶着栏杆,径向船尾走去。

同行的年轻人都不知他为何变成这副如痴如狂的模样,只觉奇怪,一起望向堤岸。

但见岸边柳色凝翠,花团锦簇,一个身穿白衣的人如莲花初绽,正站在码头上。依稀可见这人黑发如云,肤白胜雪,执一纸扇掩面,虽看不清眉目,却也知是一位佳人。

“喂,你快回来!前面没有路了!”众人见王子进一会儿工夫已走到船尾,不禁连连惊呼。

可王子进只觉得自己已经走进了一幅绝美的画中,里面有人面桃花,有月宫嫦娥,是一番诱人的景象,哪还听得到他们的叫嚷?

随着扑通一声闷响,他已经一脚踩空,掉进了汴河中。他水性颇好,慌忙中喝了两口水,便连忙找自己的折扇。只想着自己好歹是个文人,待会儿见了美人,怎么能没有折扇呢?万万不能丢了风度。

“王子进,快游啊,游到那佳人身边去!”

“还愣着干吗?何不博美人一笑?”船上的同乡见他深谙水性,都放下心,一起跟着起哄。

王子进在水中受到鼓舞,竟丝毫不觉得是讽刺,抓起漂浮在河心的折扇,奋力向岸边游去。

他游了几下觉得长袍浸了水,太碍手碍脚,就脱了;纱帽也甚是挡眼,摘了,哪里还顾得上斯文礼节?他一心只有那码头上临风而立的佳人了。

他越游越近,越近越是欣喜,因为这位姝丽不是一般的貌美。只见她柳眉如黛,青丝如云,而且一双桃花凤眼眸光似水,仿佛还在对他笑。

王子进见到这含蓄的笑意,更加精神饱满,几下就游完了剩下的路程。

那人站在码头上,见他靠近,居然蹲下身,伸出一只玉手,要拉他上岸。

王子进望着眼前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不由有些羞赧。书上都说了,男女授受不亲,他怎么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怎能如此唐突了美人啊?

可他正在犹豫,那只手又在他面前招了招,但见十指如葱,指尖泛着淡粉,诱人至极,令他顿时就看直了眼。

什么君子风度,什么伦理道德,都不如眼前的景致诱人。他一闭眼就抓住了那只手,可是触手却没有想象中的柔嫩滑腻,反而如铁一般冰冷坚硬。他还没有搞清是怎么回事,一股巨力就轻轻巧巧地将他拽出水面,拖上了码头。

他狼狈地爬起来,只觉这美人的手也太硬了点,似乎是自小做农活长大的,而且那力气连自己都比不过,简直能拉起一头牛。

只见那白衣人已经放下折扇,露出了一张姣好面容,虽然鼻梁挺秀,双眉如剑,略带英气,却掩不住那双丹凤眼中流转的媚人风骨。

“多谢佳人救命之恩,小生乃江淮人士,姓王名子进,这厢有礼了。”他急忙整理了一下衣服,拎着被水浸得松垮的折扇,向眼前的美人行礼。

只见佳人一双晶亮的眸子注视着自己,眼神如泣如诉,好像在哪里见过。

正愣神间,就听佳人开口了,不是想象中的温言软语,却是一道清亮的男声:“小生姓胡,在此有礼了,请问王兄有何贵干?”

王子进立刻瞠目结舌,双腿发软,本就站在码头上,竟不着力,又扑通一声跌到水里。

这次是真的沉了,不仅是身体,连心也沉到了冰凉的湖水中,隔着荡漾的碧波,怎么见这胡生的笑容中竟夹着一丝狡黠呢?

湖水很凉,令他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恍惚间他觉得在很久很久以前,似乎同样是在冰凉的水里,也有一双晶亮的眼,这样注视过自己。

王子进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正躺在温暖的船舱中,周围一干学子正在把酒言欢,行诗对句。

此时天已晚,烛光摇曳,他看了看身上干爽的衣服,又看了看一干与平时并无二致的同窗,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原来下午的丑事不过是南柯一梦,那梦中的美人真是美到极致,可惜美梦怎么到了后来就变成了噩梦?如果自己能控制梦境,将那少年换成佳人,他情愿一辈子在梦中长眠不醒。

他嘴边含笑,正在傻乎乎地回味,却被眼尖的道然看到,连连高呼:“大家快看啊,我们的唐突公子醒来了!赶快把胡公子叫进来,让他们来一个执手相认。”

听了这话,王子进心中立刻一片冰凉,只想一觉睡过去不再醒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所熟悉的哄堂大笑又瞬间将他包围。

道然的话音刚落,就见一只折扇撩起了船舱的竹帘,走进来一位俊美少年,正是今日下午的那位翩翩公子。

他依旧白衣胜雪,剑眉入鬓,见到王子进,唇边含笑,朝他作了个揖,“小生胡绯绡,字炎天,见过王兄了。”

他嘴上虽然恭谨有礼,红唇边却总含着一丝抹不去的笑意。

王子进见了心中不快,这分明是在笑他的愚蠢,不由不耐烦道:“长得如此雌雄莫辨,还偏偏取了个雌雄莫辨的名字。我叫王子进,字莫离!行了吧,没事跟着我们干吗?”

“我说子进,这就是你的不对,这位胡兄今日是在码头上等咱们这条船,也是要去赴考的,谁会知道你比船跑得还快呢。”

道然跑来打哈哈,却又引来一阵哄笑。

整个晚上,一干学子都围着胡绯绡转,因为不管他的名字多么拗口,不管他长得有多么像女人,在他们知道他是山阳书院的学子以后,就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尽出鸿儒的山阳书院啊,什么样的人才能进去受教呢?完全不是他们可以比拟的。

而胡绯绡竟然还会相面,酒过三巡,便在烛光下对道然说:“你啊,这次必进三甲,一定要清廉为官,要不然恐老来无福啊。”

王子进躲在一边赌气,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由急得心痒难耐,只想知道自己能否觅得一位如花美眷,共度今生。

胡绯绡一口气又帮三个人看了相,他再也忍不住了,手脚并用,从卧榻爬了过去,双手抱拳道:“恳请胡兄帮小生一看!”

脸上尽是虔诚,为了美人,这点委屈算什么呢。

胡绯绡望着王子进那布满遐想的脸,眼中竟有许多的不舍,“王兄啊,你……”

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

“你快说啊,大丈夫不要婆婆妈妈的啊!”王子进急得抓耳挠腮,连连催促。

“那恕小生直言,王兄必不得善终,怕是命不过而立。因王兄前世孽债太重,必将世世暴死,而且八字凶险,所到之处必定有鬼怪相随。”他话一说完,周围的人不禁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连烛光似乎也跟着诡异起来,忽明忽暗中,王子进的脸色变得铁青。

怪不得父亲为自己取字叫莫离,是怕我遭逢危险吗?可惜孩儿不孝,终要离你而去了。

“王兄,王兄!”呼唤的声音像自远方传来,周围一片寂静,看到大家关切的眼光,王子进不禁心中一酸。

“王兄莫怪,相面只是信口胡说之事,王兄莫要当真。”胡绯绡大概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分,连忙安慰他。

却见王子进转过头去,面对着他一张俊脸,幽幽地问:“胡兄,请如实告知,我命中可有桃花?”

此言一出,又换得一片哄堂大笑,大家连连拊掌感慨,不愧为花痴王子进,在这种时候还在想着美人。

“有,当然有!王兄有生之年,必能觅得一位如花美眷……”此时连一直高贵骄傲的胡绯绡都被他逗得捧腹大笑,连连摇头。

狭窄的船舱被笑声充溢,只有王子进独自悲伤并幸福着,倚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江枫渔火。

算起来离而立之年只剩不到七年,又有多少时间可以和佳人做一对神仙眷侣呢?

客船在汴河上行了数日,终于在一日午后抵达了东京城。

此时正是大批学子入京赶考的时节,繁华的码头上到处可见布衣书生的身影,形形**的商人围着这些年轻人转个不停,更有花楼的美貌姑娘来招揽生意。对于大多赶考的学子来说,这一个多月中,他们丢失的不仅是功名,还有饱满的钱袋。

王子进跟在诸人身后,跌跌撞撞地走出码头,但见东京城中房屋鳞次栉比,道路两旁尽是商铺客舍,路上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胡商。

“东京果然是繁华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道然忍不住感慨,其他人也个个眼睛不知往哪里放。

只有胡绯绡依旧长身玉立,漫不经心地扇着折扇,倒像是见惯了繁华,不以为然的样子。

他们边说边看,不觉竟走了半晌,眼见日头西斜,还是道然想起来投宿的问题,否则恐怕到了天黑要流落街头。

说到投宿,大家都开始急起来,每天不知有多少赶考的学子到东京,他们这一逛就是大半天,现在有没有客栈可住都不知道了。

一行人又不知走了几个里坊,沿途的店越来越大,景致也是越来越繁华。

“看,前面有一个大客栈啊!”其中一个书生叫道。

大家一齐向前望去,只见路尽头果然有家很大的客栈,门楣上挂着个巨大的金字招牌,上书“鸿福客栈”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漆金大门两边挂着一人多高的红灯笼。

“这么豪华的客栈,怕是我等负担不起吧?”王子进一见那客栈的排场,不由心虚。

“管他呢,先进去看看再说。”一行人皆年少气盛,兼人多胆壮,一起哄就同时走了进去。

进了厅堂,众人眼前皆是一亮,只见厅堂装修奢华,雕梁画栋,连一人合抱之粗的巨柱上都画满了描金的花纹。

眼见他们光临,立刻有一位看起来年过五旬的胖掌柜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各位客官可是要投宿吗?”

道然听了忙摆手道:“我们只是进京赶考的学子,负担不起贵店,还是罢了。”

掌柜的一听,竟有几分惊喜,就连皱纹中都夹着笑意,“这太好了!客官有所不知,赶考的学子在我这里都可免费投宿。若是中了功名,得到圣上垂青,均可全免;若是不中,再收费用不迟。只望各位中有贵人之相的若是高中,能照顾一下小店的生意就行。”

经他这样一说,立刻有人动了心,投考的学子都是为了功名而来,而且个个都觉得自己将会高中。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到柜台前填了单子,还有人本没有几分胜算,但见他人入住,不肯输人一口气,也跟着填上了姓名。

王子进刚要跑去凑数,就被身后的胡绯绡一把拉住,“王兄,还是算了吧,我们改投别家去吧。”接着又朝看热闹的道然喊:“道然,莫要为了一时之利耽误了一生啊。”

一共十几人进去,此时走出客栈的竟只有三人。眼见天色渐晚,王子进愤怨地问胡绯绡:“胡兄,敢问为何不让在下投宿?这么晚了,我们要去哪里找比这家更好的客栈?”

胡绯绡不由哑然失笑,“王兄啊,你要是真的能考取功名,那文曲星自会帮你挡灾接福,依你现在的八字,怕是与功名无缘啊,真的硬考,搞不好还要折阳寿……”他说到一半,凤眼微转,“况且这家客栈邪门得很。”

“邪门,哪里邪门啊?我怎么看不出来?”王子进仔细地端详身后的客栈,只见红灯高照,宾客盈门,不见异状。

“你没有听到里面有好多人哭的声音吗?”站在一边的道然忍不住开口了。

“然也,然也,里面怨气太重啊。”胡绯绡连连点头附和。

“什么哭声啊,我没有听到啊?”王子进赶紧提了袍角跟上两人,只觉头皮发麻,再也不敢看身后的客栈一眼。

“所以说你八字不好,没有趋吉避凶的意识。”

在他吓得双腿发软时,胡绯绡还不忘提醒他多舛的命运,三人渐行渐远,转眼便消失在东京城辉煌的灯火中。

行至亥时,胡绯绡一路挑挑拣拣,不是嫌这家破就是嫌那家脏,道然忍受不了,独自找了间简陋的民舍歇下,只有王子进仍硬着头皮与他同行。

“王兄,你看这家客栈怎么样啊?看起来很舒适华丽啊。”这位公子哥儿般的家伙又走了两条街,终于停在了一家跟鸿福客栈差不多大小的客栈前。

“我看还是算了吧,胡兄,我们毕竟只是一介书生,不该如此奢靡吧。”王子进只看了一眼那客栈的装潢就连连摇头,想到自己的荷包,连说话都没了底气。

“既是投宿,怎可没有了香软床榻和锦缎的被褥呢?”胡绯绡却一摇扇子就走进大门。

王子进拗不过他,只好也跟了进去。

所幸胡绯绡也足够大方,二话不说就掏了银子包了个两张床的上房,把王子进也算了进去。

而这家客栈的装饰果然没令人失望,走进客房,只见宽阔的雕花木床上铺着锦缎被褥,香软诱人。

胡绯绡见了,欢呼一声就窝进被子,眯着细长凤眼,甚是享受。

王子进见他这天真模样只能连连摇头微笑。

是夜子时,王子进独自在桌前挑灯夜战,正写得酣畅淋漓,却听房门外传来阵阵轻响。

他尚自疑惑,却见一直窝在床里没有动过的胡绯绡突然欢呼一声,跳起来就冲向房门,再回来时,手中已经抱着一只荷叶烧鸡和两坛黄酒。

“王兄,人生得意须尽欢,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他把酒坛和烧鸡往桌上一放,也不顾他的感受,就大快朵颐起来。

王子进见今日是学不成了,再瞥一眼旁边吃得正欢的胡绯绡,当下双手呈了自己的文章给他,“胡兄乃山阳书院的才子,可否助小生一改文章?”

胡绯绡也不客气,一把抓过他递过来的文章,洁白的纸上顿时出现了几个油乎乎的手印,“嗯嗯嗯,还好啦,就是辞藻过于华丽,易流于不实。”

说完还不忘再啃几口鸡吃。

“那、那个,胡兄……”

“怎么,我的评价不够中肯吗?”

“不敢,胡兄所言极是,是胡兄将我的文章拿倒了……”

“反正都是可以看的嘛,王兄不必过于拘泥小节。”胡绯绡放下宣纸,眼中含笑地递过来一只鸡腿。

这是不拘小节的事情吗?王子进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美食当前,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伸手就接过鸡腿和他一起吃起来。

两人把酒言欢,一直喝到半夜,胡绯绡甚爱吃鸡,中途又叫了两只烧鸡,一坛黄酒。待到窗外更夫已报亥时,他才晃晃悠悠地走向卧榻,一头栽倒便睡死了。

王子进见他这模样不禁连连摇头,只觉他一个大男人,竟如此不胜酒力,行为举止与孩童无异。

他为胡绯绡盖上锦被,便去洗漱,也要休息了。

然而等他洗漱完毕,脱下外袍回来,却见胡绯绡的床上锦被塌陷,竟然不像有个大男人睡在里面的样子。

他不由心生疑惑,一掀锦被,里面竟只有一堆衣物,正是胡绯绡刚刚所穿那套,人却不翼而飞。

王子进见状不由诧异,这人怎么如此怪异,出门竟脱得这样干净,难道是光着身子出去的?

他正在纳闷,却见那团衣服居然动了一下,像是有东西藏在里面,将他吓了一跳。他连忙跑到桌前,拿了烛台回来。在烛光的辉映下,只见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蜷在被中,足有三尺来长,看起来竟似一只大狗。

“啊!”王子进被吓得失声尖叫,手一抖,烛泪竟滴在那毛茸茸的动物身上,他连忙大喊:“店家,店家!这是怎么回事啊?养的宠物怎么跑到客人的床上?”

可是他再一回头,却见一美貌少年正**着上身坐在床上,眼带桃花,长发及腰,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是胡绯绡是谁?

王子进见了,不禁心神一荡,但一想他是个男人,连忙敛了心神,高叫道:“胡兄,赶快下来,那张床不干净,刚有大狗睡过。”说罢便去拉他胳膊,这一拉不要紧,触手甚是滑腻,却拉了一手尚未干透的烛泪。

这一惊非同小可,再傻的人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只觉两腿虚软,一下就坐在了地上,指着面前的人颤声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小生此世从未作孽,为什么要找上我啊?”

胡绯绡唇边含笑,不慌不忙地套上白袍蔽体,缓缓地走到他面前。

王子进见他靠近慌忙又向后爬了两步,心中暗想逃生之途。

“看来你是将我全都忘记了,你一向贪吃,不会连孟婆汤都比别人多喝了许多吧?”胡绯绡在烛光下幽幽地说,语气竟有几分哀怨。

“你是说你不会害我?”王子进见他眉宇之间尽是哀愁之色,似乎无意害人,一颗心慢慢落回肚中。

“说来话长,我本是千年前得你救助的一只小狐,可是你连着七世都是暴死,若这次再不能得善终,怕是再也不能投胎转世了。”

“啊?那我要怎么办啊?”王子进想起他为自己相面时说的话,更加惶恐不安。

“过去你曾负我一路,现在我将佑护你一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胡绯绡说着弯腰就朝他行了个大礼。

“胡兄,不必如此多礼啊,真是担当不起。来来来,赶快起来吧。”王子进哪有胆子受他的礼,连忙将他扶住。

“子进,以后你就叫我绯绡吧,我不喜欢前面那个姓氏,你我日后可以兄弟相称。”

“好好好,只是这名字偏向女子,可否考虑一下……”可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见绯绡一双妙目满含杀气,正在斜睨着他,另一半话就此咽进了肚里。

他怎么能够知道,千年以前,曾有一只小狐在竹篓里呆呆地望着满地的鲜血,血水混着雨,蜿蜒成一道道小河,在山路上蜿蜒纵横,宛如撒下了一地的红绡。

那是一生也难忘的景致,一世也抹不去的心痛。

转眼离科考之日已所剩无几,王子进足不出户,整日闭门苦读。起初他还非常畏惧绯绡,吓得夜不能寐,可是相处几日,两人竟然相安无事。而且绯绡的禀性真如一只狐狸,每日只是吃睡,尤其是喜欢吃鸡,一日能吃下几只。

“绯绡,你就不能陪我用功一下吗?你天天逍遥快活,我在这边苦读,真的是很痛苦的啊。”这天晌午,王子进见他又躺在床上午睡,不由怨声连连。

“都和你说了多少遍了,你莫要贪图功名,那皆是红尘粪土,你命里也没有如此福缘。”绯绡听了很不以为然,用被子盖住了头。

两人正说着,突然楼下响起了刺耳的喧哗,甚至还夹杂着小孩尖叫的哭声。

“好像有热闹看了,我们快点去看看。”绯绡听了一跃而起,拉起王子进就往外冲去。

“你没有听说过割席断交的典故吗?君子应能不为外物所诱……”王子进哪里挣得过他的力气,一路徒劳地嚷嚷,“你也不急这一时三刻,要等我整整衣冠啊……”

两人跑到楼下,只见正有一队官府的人马,抬着一具尸首走在长街上,围观的百姓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仵作们不得不放下抬着尸体的门板,忙着驱散人群。

“哎呀呀,怎么又死了一个啊?又是鸿福客栈吗?”

“好像听说是考生,累死的……”

“为了那点银两,这值得吗?”

几个站在前面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似乎看到了什么,这话传到王子进的耳中,令他顿时心中一紧。

鸿福客栈?岂不是前几日差点就要去投宿的那家?

他急忙推开人群,挤到了最前面,只见门板上草席滑落,露出了一张死人面孔。那人双目圆睁,一副受到极度惊吓的表情,虽然脸已扭曲变形,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是同来赶考的一个名唤宝财的江阴人。

“宝财、宝财。”王子进慌忙叫嚷,扑到尸体面前,不可置信地望着宝财青白色的脸。怎么前两日还活生生的宝财,一起谈笑风生的宝财,再见面时,竟会变成一具尸体了呢?

这个世界变化竟是如此之快,快到让人无法相信,宝财是不是也不能相信呢?所以死也未能瞑目。

王子进一时心酸,跪坐在宝财身边,不知该怎么办。没过一会儿,仵作们就抬着门板继续上路了,有人见他浑身脱力,好心地将他扶到路边坐下。

等他回过神来时,那官府的队伍早已不见影踪,看热闹的人群尽数散去,街道上又恢复了繁忙热闹的景象。

王子进茫然地望着面前来往的行人,那在秋阳下招展的酒幌,商铺林立的长街,竟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一片苍茫。

这繁华热闹、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东京城也褪去颜色,与荒芜旷野并无二致。

“宝财真的是劳累过度死的吗?怎么像是被吓死的?”王子进回来后便无精打采地歪坐在客栈的椅子上,他已经无心看书,只要一翻开书页,白纸黑字就会变成宝财惊恐的脸。

“那是元神被吸走了的缘故,那家客栈估计有什么妖怪在修行。”绯绡依旧在吃鸡,一边吃一边不以为然地说。

“妖怪?妖怪怎么跑到闹市里来修行?”王子进前几日还不相信妖怪的存在,现在已经笃信不疑了。

“因为活人多啊,可供吸食的元神也很多。而且,客栈那种地方地大人多,那充足的人的生气,足以掩饰住妖气。”

“绯绡,你的本事是不是很大啊?我们一起去把那妖精杀了吧。”王子进一听更加坐不住,他的朋友们大多住在鸿福客栈里,怎能任凭他们陷于险境呢?

“还是过两日吧,现在去不是时候。”绯绡将鸡骨丢在地上,慵懒地拉过被子盖好,显然是不愿帮忙了。

“人命关天,再耽误下去就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了啊!”王子进不由气急。

“现在科考尚未结束,里面人气鼎盛,妖气已经被完全地掩饰住了,不知哪个才是真身。等过得两日,人散得差不多了,再去不迟。”绯绡说着,人已经完全窝到被子里。

王子进只觉心下难过,匆忙跑出了客栈。

为什么?他不是也认识宝财吗?一起赶了那么久的路,怎么死亡在他那里就如此微不足道呢?

是因为绯绡不是人,还是自己太过于多情?正如前人所说,多情总被无情扰?

此时已然夕阳西下,他失魂落魄地在街上闲晃,不知走了多久。待到天色蒙蒙黑时,恍惚间一抬头,却见两个一人多高的灯笼熠熠生辉,照亮了寂寂夜色,正辉映在街道尽头。

一张金色匾额挂在红灯之间,上书“鸿福客栈”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他见到这建筑不由暗自心惊,不知自己为何竟恍恍惚惚地走到了这里。昔日看来还美轮美奂的红漆门柱,此时竟像是鲜血涂就,在朦胧的夜晚看来,格外恐怖可怕。

但见客栈门前依旧是人来人往,宾客盈门,一幅热闹景象,哪里像是妖怪的巢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子进见状把心一横,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撩袍角便走了进去。

大厅依旧宽敞明亮,手臂粗细的白烛,将厅堂照得如同白昼。他刚刚走进大堂,便见那胖掌柜又满脸堆笑地迎了过来,脸上皱纹纵横,仿佛重阳节绽开的菊花。

“这位客官,请问是吃饭还是住店?”

“小生想要住店,请问店家还有空房没有?”王子进装作初来乍到的样子,拱手相问。

“当然有,我们这店房间多得很啊!而且每日都有客人走,所以客官无须担心。”胖掌柜热情地说,可这话在王子进听来却极其刺耳。

每日都有客人走?是跟宝财那般走的吗?今早宝财的一张脸又浮现在面前,他连忙低下头,才屏住了眼中的泪水,继续跟胖掌柜交涉。

“敢问住店之前可否让小生参观一下客房呢?”

“这是应该的,我这就安排小厮带客官去参观。”他回头叫了一个十余岁的小厮,并吩咐道,“赶快带这位客官去看一下房间,莫要怠慢了。”

那孩童身形瘦削,像是很久都没有吃饱饭的样子,只有一张脸圆圆的甚是讨喜。听了掌柜的吩咐,他忙不迭地跑去拿了一大串钥匙,把腰低得像一株风中的弱柳,“客官这边走,请随我来。”

王子进跟在他身后,从厅堂后走向了二楼的客房,上了楼梯,又转了几个弯,展现在他面前的已是与楼下完全不同的景致。

只见一条长长的走廊阴暗幽深,因为两侧全是客房,白天黑夜都要点着蜡烛,而且不知为什么,客房中都安静至极,不闻人声。

二人沉默地走着,脚步落在木地板上,发出咯吱轻响,像是鬼魂的**般在空寂的走廊中回响。

王子进不由好奇地问:“这些客房可曾住人啊?为何一点声息也没有呢?”

那小厮压低了声音回答:“这位公子有所不知,这些房中住的大都是赶考的学子,不喜人打扰,无论白天黑夜都在埋头苦读,我们还是不要大声说话,待到那边空房再说。”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收了声,跟在小厮的身后继续走。哪知刚拐了个弯,却见身边的一间房的雕花窗上投映着一个人影,竟然非常熟悉。

王子进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一闪身躲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那小厮竟浑然不觉,继续向前走去。

“王兄、王兄,快开门啊,我是子进啊!”王子进见那小厮走远,急促地拍门,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刚刚那个人影正是同乡的一位王姓学子。

他稍一使力,门竟发出吱呀的一声轻响,缓缓地打开,完全不似新的客栈,倒像是破败草堂。

门里那位王姓书生正坐在八仙桌前秉烛苦读,对王子进的闯入充耳不闻。

“王兄快随我走,此地凶险,非久留之地啊。”王子进见那书生没有反应,急忙去拉他的胳膊,一拉之下,那王生整个人竟绵软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王兄,王兄,你这是怎么了啊?”王子进见他的脸上竟泛着铁青的颜色,眼睛半睁半合,表情木然,简直与死人无异。

他心中暗惧,颤抖着去摸王生那已塌陷的双颊,着手之处竟是一片冰凉。那不带生气的冰冷让他凭空打了个冷战,心中一阵害怕,急忙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房间。

昏暗的走廊里依旧空无一人,只有墙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像是一只只在黑暗中闪烁的眼。

王子进吓得头昏脑涨,早忘了来时的路在哪里,像只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一边逃命还一边高叫:“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可是哪有人回应他的呼救?漫长曲折的回廊中,只有孤独的回音空寂飘荡。

不知跑了多久,拐了多少个弯,他突然在一个房间前停住了。那是一间空房,房门微敞,仿佛刚有人离开的样子,东西还没有打扫干净。

王子进跑得累了,浑身虚软地走入房中,坐在椅子上歇息。八仙桌上放着一壶冷茶,一个烛台,还有一面铜镜。

镜光如水,映出了他的影子。

不,应该说那不是他的影子,自己的脸没有这般宽,眉毛也没有这般黑,那张模糊的脸,竟像极了今早死去的宝财。

王子进见状急忙拿起镜子喊道:“宝财,宝财,你怎么了啊?”

可是镜中人却表情木然,哪里会响应他的呼唤。他环顾了一下房间,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那堆在角落中的行李,隐约有些眼熟,似乎这正是宝财住过的房间。

“宝财,你是有话来和我说吗?”他欣喜地对着镜子说,只见铜镜中的宝财眼睛一斜,竟是望向桌子,王子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落在了那盏蜡烛早已熄灭的烛台上。

烛台?蜡烛?刚刚在王生的房间里也有蜡烛,但是所剩无几。

白天还在点着蜡烛,一直在燃着的蜡烛,每个人都有的蜡烛,又是什么?一个可怕的答案在他的脑海中呼之欲出。

然而就在这时,他手上一震,耳边传来当的一声轻响,竟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把折扇,准确地击到了镜面上,他一个拿捏不稳,铜镜摔落在地。

周围的景物像是瞬间明朗了起来,镜子里也没有了宝财的面孔。

“客官你怎么跑到了这里?我找你找得好苦啊。”门外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只见方才为他带路的小厮正提着盏灯笼,站在门边等他。

“我迷路了,也找不到你,刚好这房间没人,就坐在这里歇歇……”王子进有气无力地回答,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客官要住店吗?现在天色已晚了。”

“不不不,劳烦你引路,我要出去。”他连忙摆手,只觉浑身虚软,双腿无力,冷汗早已浸湿了内袍。

那圆脸的男孩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会惶恐若此,一路将他送到大门口。

此时夜色方始,华灯初上,在万千灯火中,只见一人白衣胜雪,长身玉立,正站在清朗的夜风中等他。

那人丹凤眼中闪烁着戏谑的光,唇边含笑,正是绯绡。

“绯绡啊,我差一点就有去无回,你怎么这等时分才来啊?”王子进如见救星,急忙朝他奔去。

“来了就好,不在早晚。”

“咦?你的折扇呢,莫不是忘了带吧?”

绯绡笑道:“刚刚扔进去救你了啊,要不是那把扇子,你就真是有去无回了。”

“在下真是佩服啊,你是怎么扔的,竟如此精准?”王子进一边说一边回头目测客栈到大门的距离,面现敬佩之色,似乎丝毫都没发现怪异。

绯绡被他笃信的表情逗得笑声连连,不知他是否装疯卖傻。

两人边走边说,渐行渐远,而身后的鸿福客栈中灯火辉煌,烛光冲天,宛如在苍茫黑夜中点燃了一把妖火,引诱着无数飞蛾,奋不顾身地扑火而来。

“那个鸿福客栈真是很邪门,不过你的扇子要是晚到一刻,我可能就会跟宝财问出原委了。”王子进回到住处,惊魂稍定,回想起方才在鸿福客栈的经历,不无遗憾地说。

而绯绡又吃起了他挚爱的鸡,一边啃鸡翅一边摇头,“你以为真的能得到答案吗?人已经死了,那顶多是他临死前留下的一缕怨气,大概死的时候那镜子就在他身边。”

“啊,此话当真?”王子进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那为什么我会看到宝财呢?而且他在镜子里还会动!”

“因为你当时所处境地已离鬼门关不远,所以生死的界限变得模糊,只一步间,就可跨越生死,你若真的能听到他说的话,问出原委,怕是你也没命回来。”

“莫要吓我啊,君子无妄言,是真的假的啊?”王子进突然觉得背后冷风不断,宝财和王生那青白而恐惧的脸,又开始在他面前浮现。

“咚咚咚。”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敲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又将王子进吓了一跳。他刚要出口指责,却见床上的绯绡欢呼着跳起来,“我追加的鸡送到了!”

这一晚王子进辗转无眠,白日的经历让他无法安心入梦,好不容易在天色泛白的时候会了一会儿周公,就在黎明时分被绯绡残忍地摇醒。

“子进,今日有好多事要做,快快起来了。”绯绡坐在他床边,晶亮狡黠的黑眸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反正与功名无缘了,睡到日上三竿也无妨啊……”王子进转过身,倒头就要再睡回去。

“先去鸿福客栈投宿,到时再睡不迟!”

一听到“鸿福客栈”几个字,王子进马上一翻身就坐了起来,“你说什么?鸿福客栈?!你要去那里投宿?”

“不是我啊,是你!”绯绡指着他的鼻子,笑眯眯地说,“我的妖气太重,定会被人发现。”

“妖气,哪里来的妖气,从何得知啊?”王子进伸着鼻子在他身上闻了闻,却什么也没有闻到。

“唉……”绯绡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以说你没有趋吉避凶的直觉,你看道然,早早地就和咱们告别了,定是有了不妙的预感。”

王子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他只觉得绯绡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青草香气,好闻得很,如果那是妖气的话倒也美妙。

“今日你要睡在鸿福客栈,还要帮我准备一些东西。”绯绡嘴边带出一丝微笑,“那个妖孽,我已经知道是什么了,也想好了应付的法子,成败在此一举……”

“先不说你是如何知道那个妖怪是什么变的,可是又让我睡在鸿福客栈,又让我去准备东西,分身乏术,怎么可能同时做这两件事啊?”王子进听了不禁怨声连连。

“能,放心,你一定可以的……”绯绡说着,眼里又闪出狡猾的笑意。

当日王子进真去投宿了,客栈与平日并无分别,白日里他谨记着绯绡的吩咐,没有到处乱闯。

他枯坐在布置简单的房间中,望着雕花的床沿,松软的被褥,只觉昨日发生的一切,恍若隔世。

太阳渐渐西沉,王子进的心也跟着渐渐缩紧,该来的就要来了。

暮色四合,霞光潋滟,随着天色慢慢变暗,客栈的房间中回荡起丝丝细微的哭声。

今天不知为什么,他的感觉格外敏锐,只觉那声音由细变强,后来竟还夹杂着幽怨的叹息声。

待到夜色深沉,竟能听到许多人在啜泣,还能听到人求救的声音。

宛如流水,缠绵不绝。

王子进慌忙站起来,满屋子找声音的出处,但是房间里除了家具,哪里还有第二个人?

但是那纷乱的哭声,竟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耳膜,他的心也因恐惧而狂跳着。

“你们都住嘴,不要哭了,都赶快把嘴闭上!”他近乎疯狂地捂着耳朵大声喊着,可是哭声却如浪涛般要将他淹没。

“客官、客官,掌灯时分到了。”黑暗里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却是昨天那个带路的小厮,只见他正提着一个大红灯笼,乖巧地站在房门外。

就在这小厮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哭声也在刹那间平息,王子进心有余悸地朝他招了招手,“你进来吧……”

那小童得到允许后,提着灯笼走到八仙桌前,从怀里掏出一支红烛,一只黄纸做的纸捻,又拿出火折,开始帮王子进掌灯。

这架势让王子进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也许点了灯,周围亮起来,就不会有那么可怕的声音了吧?

王子进盯着那蜡烛发呆,昨日镜子中宝财的眼光是望向蜡烛,王生的房里也有未燃尽的蜡烛。

红烛似血,隐隐透着杀气,让他看了心中害怕,但是那恐怖的声音,他却不想再听到了。

到底是点还是不点?

他正踌躇间,只听嗒的一声,那小厮已经打着了火折,用那如豆火光点着了黄纸捻。

那纸捻刚一点着,王子进便觉得一阵香气扑鼻,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倒像是庙里香火的味道,同时脑中一阵眩晕。

他心中暗叫不好,忙去阻止那小厮道:“莫要,莫要掌灯……”但为时已晚,那小厮已将纸捻靠近烛头,拦也拦不住了。

但见那烛头的火光燃了起来,摇晃几下,委顿熄灭。那小厮咦了一声,又点了一次,王子进也不怕了,凑过头看着热闹。

又试了几次,还是点不着,直到烧尽了那三寸来长的黄纸,蜡烛上仍没有半点火苗。那小厮突然间很是不快,圆圆的脸庞上浮现出凶狠的神色,咬牙切齿道:“你等着,我马上去再拿一根回来。”

说罢,他便提着灯笼匆匆离去,连个招呼都不跟王子进打,似乎愤怒异常。

只留下王子进一人坐在黑暗中,挠着脑袋嘟囔:“不就是蜡烛受潮了嘛,至于如此生气吗?”

而就在这时,鸿福客栈的大门紧闭,只有两个巨大的红灯,兀自招摇在夜风中。每个客房都点着蜡烛,将布满亭台假山的院子,照得宛如白昼。

走廊里空无一人,摇曳的烛光,将木质的地板晃出惨白的颜色。只见每个门缝里都飘出一缕细黑的烛烟,缥缥缈缈,如百川归海一般,直往一个房间去了。

“嗡嗡嗡……”一只蚊虫在静谧的回廊里抖着翅膀,尾随着烛烟,一直跟到那个房间,从门缝里爬了进去。

房中的榻上端坐着一个人,正在闭着眼睛吞云吐雾,将烟气吸入口鼻,又吐出来,脸上皱纹如沟壑纵横,正是鸿福客栈的胖掌柜。

那掌柜的脸上尽是一副享受的样子,突然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双眼猛然一睁,接着是嘶啦一阵衣物撕裂的声音,他的背后居然长出一双又粗又长的触角,一下就将那只窥视的蚊虫钉死在门上。

“什么人来了?”随即他跳起来,厉声高喝。

“呵呵呵,你这个老东西的感觉还怪敏锐的嘛!”门外传来一个男人清朗动听的声音,随即一个美貌少年摇着折扇推门而入,但见他白衣如雪,一张俊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正是绯绡。

掌柜的脸上竟突地长出一双黑黝黝的复眼,一下占了大半边脸,颇为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原来是同道中人啊,有何贵干?”

“哎呀呀,我说你啊,修行了这么久,怎么还是一副丑陋的样子啊?真是难看死了。”绯绡急忙拿扇子挡住脸,似是不愿看他这难看的模样。

“我道行尚浅,必须要变回原形才能使用灵力,人身的话就有些力不从心。”

掌柜说着背上又长了几条腿,身上还长出了厚厚的一层黑毛,一时之间布帛撕裂声不绝于耳,转眼就是一只庞大的蜘蛛立在地上,足足占了整个房间,头上两条半人长的触须在不停地晃动。

“那你还穿着许多劳什子衣服干什么啊?岂不是多此一举?这声音委实让人难过。”绯绡双手捂着耳朵抱怨。

“废话少说,直说你来干什么吧?”那蜘蛛问道。

“我是来劝你弃暗投明的啊,你在这里吃了许多人的生气修炼,终会遭天谴的,赶快到山里去吧。”绯绡摇着折扇仰望着它笑道,似乎并不害怕这庞然大物。

“山里哪里来的这许多生气啊,那天地灵气实在是太难收集,而且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干吗来坏我的好事?”那蜘蛛妖怪说着,竟从腹部吐出了许多乳白色黏稠的丝来。

王子进一人坐在黑暗中,只觉心中忐忑不安。那小厮去了很久也不见回来,而夜色似乎越来越凝重,直要将他湮没了。

哪知他正独自惶恐,却听窗外传来一丝响动,他忙回头看去,只见月亮照在雕花的窗沿上,投射出一个人影。

那人影被惨白的月光无限放大,模糊不清,但看起来似乎是一个书生的侧影,王子进只觉得呼吸似乎都要停滞,也不知这是人是鬼。

他想到昨日的经历,脑中灵光一闪,难道这又是宝财?他是来找自己说那未说完的话的?

“宝财?可是你回来助我?”想到这里他高声叫道。

可是那个人影听到他的呼唤,竟如鬼魅般,在窗口一闪就不见了。

难道不是宝财?他吓得咽了口口水,壮着胆子走了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推开窗子。

只见窗外月朗风清,树影婆娑,外面是鸿福客栈后面的一片树林,在月色中铺展出一幅静谧的景象,哪有半点人迹?

或许只是自己眼花,王子进见状松了口气,就要拉上窗户,哪想却觉触手滑腻,湿湿凉凉,似乎有水一样的东西沾在窗沿上。

他好奇地看去,明朗的月光下,只见半个手掌上都沾了一片紫黑色的液体,在夜色中看不分明,隐约像是鲜血。

他连忙颤抖着把手凑到鼻翼下闻了一下,一股煤油的刺鼻气味立刻嚣张跋扈地冲入他的脑腔,那味道霸道刺鼻,呛得王子进打了两个喷嚏。

这一下大出他所料,心中不禁暗自咒骂,这客栈也未免太过奢侈,煤油也不入库好好保管,怎生到处乱洒?

可是方才那人影又是谁的?如果是幻觉,自己这满手的煤油又当如何解释?还有那燃了又灭,永远点不着的蜡烛又是怎么回事?

王子进一时迷惑,只觉得自己似乎掉入了层层的蛛网,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正在此时,只听身后的房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人提着红色灯笼站在门外,恭敬地朝他鞠了一躬,“客官,久等了吧?我这就把灯帮您点上。”

正是方才怒气冲冲地离去的小厮。

王子进此时见了他如见救星,连忙招手叫他进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不回来?可吓煞我!”

小男孩连忙走进房中,将手中灯笼放下,又从怀里掏出了与方才一样的物事,开始点灯。在那黄纸捻的飘忽火光的照映下,两人皆是面孔青白,面色凝重。

但见那蜡烛点完又熄,再点再熄,反复几次,终于一根黄纸捻又燃完了。

他惶恐地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王子进道:“客官,你是何方神圣?”眼神如见鬼魅,面孔竟吓得失去血色。

“你这蜡烛如此不好用,与我有何干系,你这话应该问那火烛铺的老板才是。”王子进说着拿了那根蜡烛掂在手中看了又看,与寻常蜡烛并无二致。

那小厮绷着脸低着头,似乎在沉思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抬头对王子进道:“客官请随我来,黑暗之中,恐有魔物,我们一同去取蜡烛。”

王子进听了不由大喜,“如此甚好啊,一个人坐在这全黑的房里,委实吓人,同去,同去!”

他急忙跟着那小厮一起走出房门,长长的回廊空旷而悠远,不知通向哪里,那小厮手中的灯笼散发着黯淡的光芒,如萤火虫般在黑夜中飘摇不定。

而在客栈最宽敞奢丽的房间中,绯绡和大蜘蛛斗得甚欢,那蜘蛛不断地吐丝,天花板上都沾满了黏液,丝丝缕缕,无所不在,但是就是没有一丝沾到绯绡身上。

绯绡一边辗转腾挪地躲避,一边叫声不断:“哎呀,老东西你好恶心啊,口水搞得到处都是。”

“你躲吧,我倒要看你能躲到何时,待这房里全是蛛丝,哪怕不沾到你身上,你也是在我做的笼中,到时自会吃了你,正好可增加我的道行。”

绯绡听了这话似是想到什么,停了下来,“哎哟,你倒是提醒了我,是不容你再多活,你已经杀了这许多人,也该到偿命的时候了。”

他扬眉一笑,手一挥,折扇便飞了出去,如一柄旋转的刀一样,在空中划出死亡的弧线,一下就将那蜘蛛的头削掉了一半,那蜘蛛惨叫一声,就翻倒在地。

“想与我斗,你还早着呢!”绯绡一副得意的模样,只是这胜利来得太过容易,有些让人失望。

他笑声未落,那蜘蛛庞大的尸体竟呼的一声在眼前消失不见。房间瞬间变得宽敞干净,不见分毫黏液,就像刚刚的所有事都不曾发生一样。

这一下变故真是始料未及,只见空中缓缓飘落一张纸做的小人,头已经被割了大半。

“糟糕,受骗了,竟是傀儡幻术。”绯绡不由暗叫不妙,忙冲出房间。

子进,子进危险啊!

可是苍茫的空气中感受不到一点妖气,倒是勃勃的生气,布满了整间客栈,哪里找得到那个妖怪的真身?

“请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王子进跟着那小厮,在客栈的回廊中左拐右拐,早就不知方向。

那小童恭谨地回答:“客人,我们这就去库房,蜡烛都在里面,拿了就回去。”

说完又带着王子进拐了几个弯,推开一扇门,冷冷的夜风迎面就扑了过来。

眼前正是他方才在房间中所见的那片树林,树影幢幢,枝叶繁茂,甚是阴森,仿佛一团乌云迎面压来,与方才所见的静谧景象大相径庭。

“客官,我们走吧!”那小厮说着举起灯笼一照,王子进只见二人面前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直通向那树林。

“你们的库房怎生在这样的地方?我们能不能不去啊?”王子进心中害怕,开始打起退堂鼓。

那小厮却不答,一个人提了灯笼走在前面,王子进见身后也是漆黑一片,自己又不知道如何回去,再看看前面,那灯笼飘飘忽忽的光也即将远去,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喂!等等我啊!”

两人走了约一盏茶工夫,那小厮指着林中一个黑影道:“那就是库房了!”

王子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暗叫不妙,那是一幢低矮的茅屋,在夜色中看来破败不堪,似乎随时都会倒塌,煞是阴森可怖。

那小厮却匆匆走过去,在那红色灯笼的照耀下,两扇木门呈现在眼前。

门上油漆剥落得厉害,还结满了蛛网,破败不堪,委实不像是库房的样子。

“这就是你们的库房?这实在和贵店的风格不符,而且看起来不大,怎么能装得了东西?”王子进见状奇道。

“客官莫怪,我们那边有大的库房,可是里面的蜡烛都点不着,这才到这间看看是否有蜡烛。”

小厮说完伸手推门,灰尘不断地散落,王子进连忙用袖口掩鼻,这库房倒像是很久都没有人用过的样子。

“喂喂喂,我能不能不进去啊?在门外等你吧。”说话间,那小厮已然一躬身走了进去,只留下王子进一人站在黑暗的林中。

等了许久,还不见那小厮出来,但见外面树影婆娑,阴风飒飒,王子进不禁打了个寒战,耳边只听林中传来沙沙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人在踏草而行。

王子进不由好奇心大起,也忘了害怕,顺着声音就走了过去。只见不远处一个书生的背影在夜色中缓慢移动,那人着了青衫,身形瘦削,似是无比熟悉,但是又说不出像谁。

他正在长草中发愣,那书生也听到声音,缓缓地回过头来。

银色的光辉下,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更为熟悉的脸,那样清秀的五官,洁白的面庞,有些凌乱的头发和闪亮的眼睛,分明是他自己。

那人眼里也充满诧异,两人一前一后对视,衣裾都随着夜风轻轻摆动,竟似水中倒影,镜里虚形,恍如梦境。

王子进只觉见了世上最恐怖之事,那是谁?是自己还是什么?难道自己已然死了,是灵魂出窍?

在清冷的夜风中,他似乎隐隐地想起了什么,但是恐惧又令他无法思考。

最终本能战胜了理智,他一回过神来转身就跑,哇哇哇地叫嚷着钻进了那个破败的茅屋。

茅屋不知废弃了多久,他一头撞进去,扑面而来的是一股东西发霉的味道,尘土从屋顶簌簌而落。

“喂,小兄弟,你在哪里啊?”那库房的地上不知放了什么,甚是碍手碍脚,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只想快点找到那小厮,两人一起回去。

身后那书生并没有追来,他渐渐放心,只见黑暗的屋子两侧立着置物的木架,地上坛罐散乱,真的是一个仓库,但那小厮却不见踪影。

王子进急忙伸手在黑暗中摸索,打算拿一根蜡烛就打道回府。

他就近找到一个坛子,里面插了好多棒子一样的东西,估计不是蜡烛就是画卷,只觉触手冰凉坚硬,好像是一支实心的木棍。

“这是什么物事,做什么用的?”他举着那物事,正自研究,突然看到对面的墙上多了一个瘦小的人影,俨然就是刚刚的小厮。

“你可回来了!”他忙回过头去,只觉一颗心总算是落进肚子。

他刚张嘴要讲自己的奇遇,便听那小厮阴森森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客官手中所拿,即是人骨。”

“什么?”王子进听了慌忙扔掉手中的东西,环视一下四周,颤声道,“这、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这种人骨啊?”

“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没有魂魄?那引魂灯怎么也点不着?”那小厮说着慢慢走近,面色凄厉,与方才低眉顺眼的模样大相径庭。

“我只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啊,什么引魂灯,我不知道啊……”王子进腿一软,跌倒在地,月光之下,只见身边坛子里果然装满了人骨,还有几个骷髅头散在地上,透着死亡的惨白。

“不管你是什么,先吃了你再说!”那小厮消瘦的身体说话间就开始膨胀,还不停地长出黑色长毛,更从背后伸出几只弯曲的脚。

转瞬间,就变成了一只硕大无比的蜘蛛,两只复眼有脸盆大小,身量高于两人,皮肤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的绿光。

王子进哪里见过如此异事,顿时吓得七魂没了六魄。

那蜘蛛瞬间便爬到王子进面前,伸出坚强有力的螯足,抓起他就往嘴里塞去。

王子进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蜘蛛擒住,那蜘蛛的前脚如铁钳一般,牢牢地钳住了他,他根本就挣扎不脱,眼见一只灯笼般的大嘴慢慢凑近,嘴旁还长了许多触须,口涎直流。

“绯绡!绯绡!快来救我啊!”王子进眼见命在旦夕,拼命哀号。

那蜘蛛见他吓得魂飞魄散,不由甚是得意,一口咬下去,却听得耳边一阵纸片撕裂的声音,不似咬了一个活人,倒像咬在了窗户纸上。

再一看,自己爪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王子进的影子?只余一个破碎的纸裁小人慢慢地自半空中飘落在地上。

“傀儡幻术!”那蜘蛛不由一惊,连忙环顾了一下四周,到底是谁在黑暗中设计这一切?可是阴森的库房中,哪里有半个人影?

十一

“哈哈哈,没错,就是傀儡幻术,你能用我就不能用吗?”库房中回荡起开朗的笑声,一个人影飘飘荡荡地从屋顶落下,姿态轻盈潇洒,宛如轻云,“现在你知道他为什么没有魂魄了吧?”

那人着了白裳,在黑暗中看起来很刺目,面如冠玉,眼带桃花,似在看一场好玩的闹剧,不是绯绡是谁?

“你是哪里来的妖孽,找我的麻烦?”那蜘蛛怒道,将口中的半截纸人吐了出来。

“看咱俩的样子,是谁比较像妖孽啊?”绯绡拿着折扇指了指蜘蛛丑陋的肚子和长足,掩嘴偷笑。

“废话少说!”那蜘蛛说着就扑过去。

绯绡闪身躲开一击,再一回身,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长刀,刃上是朱红的血色。

“这次是真身,果然比刚刚强了不少啊。”绯绡扬眉一笑,就与大蜘蛛斗了起来,那蜘蛛边用触手不停地攻击,肚子里还不断吐丝。

“哎哟,我且忘了,不能让你在这里做网。”绯绡歪着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双足一蹬,如轻灵的乳燕般蹿出茅屋。

“看你还能跑到哪里?”那蜘蛛要追,无奈茅屋的门太小,根本挤不出它庞大的身躯。

“呵呵,叫你平时不要吃那么多的生气,现下长得这样大,多不方便。”绯绡站在门外,故意朝那气急败坏的蜘蛛招手。

“你也忒小瞧我了。”那蜘蛛怒道,几条长腿如巨镰般挥舞出锋利的寒光,那茅屋便如纸做的一般,轻易便被它拆了。

“你还有点本事。”绯绡见状长刀一指,剑眉如锋,喝道,“放马过来吧!”

话一出口,只觉一阵腥风扑面,带动着发丝飞扬,那蜘蛛已然爬了过来,正张牙舞爪地要做生死之搏。

两人转眼便在那茂密的林中展开搏斗,蜘蛛妖的身躯庞大异常,绯绡也不敢和它正面交锋,但那蜘蛛却远不如绯绡灵活,招招落空。

两人一攻一守,一退一进,竟是打了个平手。

“你既然与我决斗,干吗不使出真本事?”

“我的真本事怎会使在你身上,莫污了我的刀。”绯绡笑着在林中蹿来蹿去,那树林茂密葱郁,倒是给他做了很好的掩护。

“你我本是同道,干吗要如此生死相残?”那蜘蛛知道继续斗下去必是两败俱伤,想打缓和的余地。

“莫要将我与你相提并论。”绯绡却不吃这一套,“修行是修行,吃人是吃人,怎么能够拿吃人当修行?”

那蜘蛛听了似有感触,连触须都不如方才剑拔弩张,“你莫不是不知道?这世界本就弱肉强食。看那高居庙堂的官宦,有哪一个不是背后血流成河,白骨如山?”说着叹道,“不过杀人的方法,各有不同。”

绯绡却不以为然,“你本可去山上修行,却偏偏跑到闹市当中,那活生生的血肉分明诱惑了你,莫要为自己狡辩。”

那蜘蛛听了,似是被说中心事,一时气急,迅速地爬了过去,攻势更加凌厉。

绯绡已然一扭身,如燕子般轻灵地躲了过去。

又在林中斗了一会儿,虽然胜负未分,但此时树林中已满是蛛丝,地上的黏液沾得人的脚行走不便,绯绡的动作已渐为缓慢。

那蜘蛛见状很是高兴,趁势追击,伸长触手就向绯绡的背心抓去,哪知绯绡头也不回,白影一闪,回手就是一刀,一只触角已应声落地。

触角被砍,大蜘蛛立刻疼得在地上翻滚哀号起来。

绯绡把玩着长刀,笑嘻嘻地走到它面前,仰望着它庞大的身躯,“还有七只脚,你想怎样被砍下来呢?”

“起……”倒在地上的庞大蜘蛛突然大叫一声。

“起什么?”绯绡听了不由一愣,不明白它话里的含义。

哪想一个黑影突然斜斜地冲向面前,他连忙举刀去挡,却还是晚了一步,长刀发出当的一声轻响,脱手而出。

跟着脖颈间一阵吃痛,却是那只被砍断的蜘蛛脚居然自己跳了起来,如钢铁做的箍圈,勒着他的脖子,牢牢地将他钉在一棵粗壮的树上,他挣扎了两下,却分毫未动。

那蜘蛛一见得逞,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蛛丝从腹部奔涌而出,转眼就将绯绡在树上缠成个粽子,他连动下脖颈都很难。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就是这世上的真理。”蜘蛛侥幸得胜,眼底兴奋地闪着妖异的光,“那些弱小的人与物,本就没有生存的权利,还不如成了我的骨血,变成强者的一部分来得幸福。”

绯绡只觉身上蛛丝越来越多,越来越紧,勒得他肋骨生疼。

“现在说大话也没有用了,你已被绑成这样,看你如何翻盘?”那蜘蛛见已经将绯绡牢牢缠住,胜券在握,不由得意。

“可是我明明砍断了你一只脚,你怎么还这么精神?”绯绡有气无力地问,蛛丝勒得他肋骨生痛,俊美的容颜也浮上了失血的苍白,宛如美玉蒙尘。

“要想杀了我,除非挖出我的心脏,否则即便砍掉头都能死而复生。”蜘蛛尖声狞笑,甚为得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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