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寒天冻地,在破败的草棚中,容貌清丽的**轻轻地对自己的丈夫说。
“梦里有什么?”答话的是一位埋首磨刀的男人,昏暗的烛火中,可见他眉目俊秀,透着书卷气。
“我梦到了最吉祥的鸟儿,有五只之多,不停地绕着我飞,它们的叫声很好听,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悦耳的声音。”
“最吉祥的鸟儿?是凤凰吗?”男人放下手里的活计,开心地坐在妻子身边,拉起她的手道,“那我们的孩子,就起名叫‘凤仪’吧,不论是男娃还是女娃。”
**听到这里,羞涩地低下了头,在摇曳的烛光中,隐约可见她小腹微隆,显是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阿湖……”她的丈夫怜惜地把她揽在怀里,“你为了我放弃安逸的生活,真的不会后悔吗?”
“不会。”阿湖摇了摇头,“你不是也为了我,放弃了大好前途吗?明明可以走仕途的你,现在失去了家里的支持,只能弃笔从商,做小本生意。”
“为了和你在一起,这点小小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是吗?”**抬起了头,一双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冷的目光,“母亲总是说,男人皆不可信。你可敢发誓,一辈子都不会背叛我?”
男人连连点头,当着娇妻的面,发下了毒誓。
窗外北风呼啸,那尖厉的风声,瞬间就吹散了他脱口而出的誓言。
一个风雪之夜,一对贫贱夫妻,渺小而平凡,如纷乱的细雪,瞬间就淹没于这苍茫的尘世,却埋下了一段传奇的伏笔。
一
十七年后的秋天,在西京喧闹的菜馆中,小厮正面带窘色地站在一桌客人面前。
“这只鸡真的是新鲜的吗?”白衣如雪的绯绡,嫌弃地用筷子挑起一块鸡肉,颇为不满地问。
“客官,怎么可能不新鲜呢?”小厮满脸堆笑,努力撒谎,“您进门的时候它还在到处乱跑呢。”
“是吗?”绯绡剑眉一挑,“那我怎么闻到了腐败的味道?”
“绯绡,不要生事啦,大不了我们换一家去吃。”王子进急忙打圆场,他们自从离开了都丰小城,好不容易来到了热闹的西京,他也不愿意再惹是生非,浪费了游玩的时间。
“子进,我们刚刚从那无妖城里爬出来,我才想吃点好的,却碰上这种用寿终正寝老死的鸡来充数的黑店。”绯绡美目微转,横了他一眼,“就像你花了大价钱去听曲,结果却发现弹曲子的不是什么貌若天仙的歌伎,而是个满脸麻子的村妇,你能咽下这口气吗?”
王子进不断点头道:“咽不下,咽不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说完还用袖子擦了擦汗,似乎满脸麻子的村妇的设想令他心有余悸。
“客官,这可是你不对啦。”小厮巧舌如簧地继续耍赖,“鸡都已经做出来了,你如何证明它不是新杀的?口口声声说我们这里是黑店,小心去官府告你。”
“呵呵。”绯绡潇洒地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拍在了桌子上,“子进,我们走,大不了换一家去吃。”
王子进惋惜地看着桌子上丰盛的菜肴,跟着绯绡离席。可心中却甚是迷惑,绯绡一贯狡猾刁钻,兼脾气暴躁,怎么今日竟如此好说话?
“哇哇哇,鬼啊!”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那小厮凄厉的尖叫。
他连忙回头看去,只见那只皮肉酥烂、躺在汤盆里的鸡,居然扑着翅膀从盆里跳了出来。
不仅是跑堂的小厮,连食客们都被吓得瞠目结舌,连叫都叫不出声。
而汁水淋漓的鸡,居然如有生命般,伸出一只爪子,蘸着汤水,在桌面上缓缓地写着:我不是新鲜的!我是老死的!
小厮两眼一翻,吓得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炖鸡见完成了任务,也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肢残骨折,变成一副骨架,委顿在饭桌上。
这闹剧充满孩子气,一见就是绯绡所为。王子进不由哑然失笑,拉了拉站在身边的绯绡,“你下次能不能换个高明点的花样来玩?这也太幼稚。”
“已经很高明啦。”绯绡眨了眨眼睛,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只鸡腿,“看,我一点都没有浪费那只鸡,把好吃的部分都偷走了才做的。”
“你、你方才不是还嫌那只鸡肉老,不肯吃的吗?”
“谁说我是嫌鸡肉老呢?众鸡平等,无论生死。”绯绡轻笑一声,白衣飞扬,翩然走下楼梯,“只是人类的谎言,让我没有胃口而已。”
“咯咯咯,真是太有趣了。”两人刚要离开,就听楼上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
那声音宛如雏凤初鸣,婉转动听,挟着秋日的凉风,入得耳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王子进当下便缩回了迈下楼的腿,转身又向楼上走去。
绯绡见他这副模样,知他花痴病发作,连忙要去阻止。
“子进,光天化日之下,哪有大户人家的姑娘来酒楼吃酒?多半是些流莺野花,不如避之为妙。”
“此言差矣,你说众鸡平等,在我心中美人也是一样的。身份高贵与否,并不妨碍我欣赏美色。”王子进说着,又想起了被葬在东京的沉星,竟祈望起这少女也是风尘中人了。
绯绡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上了二楼的厅堂。
王子进只见在秋日微寒的凉风中,站着一个梳着双环髻的锦衣少女,她身穿绿色纱裙,淡紫半臂,婀娜多姿,宛如一朵解语花在风中绽放。
“小生江淮王子进,不知这位姑娘为何笑得如此开心?”王子进好奇地踏上一步,向少女打听。
然而周围是死寂般的宁静,只见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客人,都像是见了鬼魅般盯着这位紫衣绿裙的娘子。
“这把戏好有趣啊,笑煞我了。”少女拍着手,指着桌上零落的鸡骨,而她身后的婢女则吓得一声也不敢吭。
“这只是我朋友的雕虫小技,姑娘要是喜欢,我让他变更好玩的博你一笑。”王子进见她双眼又黑又亮,虽无倾城之姿,却胜在明丽可爱,只愿她多笑笑才好。
“姑奶奶啊!求求你,不要再笑了……”只见不知从何处走出一个店主打扮的肥胖老头,突然跪在少女脚下,磕头如捣蒜。
少女见他滑稽的模样,却笑得更加欢畅开怀。
而肥胖的掌柜似乎吓得肝胆俱裂,完全不似假装,头磕得一个比一个响,老泪纵横。
两人一哭一笑,单看还没有什么,凑到一起,令人觉得无比诡异。王子进心中害怕,连连后退,但听几名看客正在窃窃私语。
“天啊,这刘家的女儿又笑了,一定又有祸事发生。”
“上次她笑,就恰逢山洪暴发,淹死了百十个人,不知这次又是谁倒霉?”
王子进听到此处,不由头皮发麻,但见绯绡长身玉立,白衣胜雪,正站在楼梯前看热闹,便急忙奔到了他的身边。
“绯绡,这女孩颇为古怪,好像我遇到的又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啊?”
绯绡则摆出一贯高高在上、超凡脱俗的姿态,回应他以了然的眼神,“你说呢?”
二
事已至此,当然是脚底抹油,走为上策,然而他拉着绯绡,刚转身要下楼,却听身后响起了一个俏生生娇滴滴的声音:“这位公子,请留步。”
那好听的声音中似生出一只曼妙的手,攫住了王子进的心,他只能停下脚步,看着那紫衣少女。
“请问公子如何称呼?”少女款款地走到他们面前,却是朝绯绡福了一福。
但见她长得机灵美丽,双环发髻梳在她的头上,倒像是小动物的两只耳朵,可爱至极。
“光天化日之下,打听陌生男子的名讳,怕是不好吧?!”绯绡早已习惯了人们对自己惊艳欣赏的目光,连连摆手。
“小女打听公子的姓名,其实另有深意。”少女眼珠滴溜溜地在两人身上转了转,讳莫如深地说。
“有何深意?”王子进奇道。
“怕是这位公子近日要有血光之灾,所以才特意出言提醒。”她边说边笑,宛如花枝在春风中舞动。
但这厅堂中哪有那么多趣事?王子进此时方觉,她灿烂的笑容是如此恐怖而诡异。
“血光之灾?”绯绡红唇一抿,露出不以为然的骄傲笑容,“多谢姑娘提醒,小生自会拭目以待。”
“咯咯咯,你可要小心身边的物事哦。”她天真烂漫地继续笑着,带着婢女走下了楼梯,只听楼下传来她银铃般的笑声,“尤其是,跟狐狸有关的东西。”
她这话一出口,王子进和绯绡俱是一愣。
“喂,你是不是不小心被她看到了狐狸尾巴?否则她为何会这样说?”
“她只是一个人类的少女,应该不会看到我的真身,只是有一点很奇怪……”绯绡皱着眉,漂亮的眼睛中闪烁着疑惑的光。
“哪里奇怪?”
“这姑娘的身后,似乎跟着某种影子……”他边说边看向少女的背影,俊俏的面庞上满是疑惑,显是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
“二位公子,今日真是多谢了。”两人正在倚栏说话,却见方才跪地磕头的胖掌柜爬起来,如一只圆润的球一般滚到了二人面前。
“此话怎讲?”王子进一头雾水地问。
“这是公子的饭钱,公子玉树临风,俊美出尘,如若仙人之姿。”那掌柜掏出一锭银子塞在了绯绡的手中,满面红光地说,“今日若没有公子,小店必然前途堪忧,如今公子替我们挡灾,我终于可以安心了。”
“喂,你果真魅力无边,如今连男人都吸引了。”王子进挤眉弄眼地捅了捅绯绡,但见他手中的银两远远比他们付的饭钱多了几倍。
“管他男人女人,有钱便好。”绯绡得意地扬了扬俊脸,将银锭收入怀中,“子进,我们这就去找间舒服的客栈吧,要有锦缎被褥,熏香纱帐,真是再好不过。”
“可你不怕血光之灾吗?”王子进跟在他身后走出饭馆,不由为他担心。
“只要老天爷不落雷劈我,谁又能伤我毫发?”绯绡朝他抛了个眼风,得意扬扬地说。
王子进不由摇头叹息,狐狸就是狐狸,完全不知谦逊小心为何物,只希望他不要遇到危险便好。
当夜月朗星稀,王子进跟绯绡正在客栈中吃鸡喝酒,但见窗外南方火光冲天,似乎有什么地方走水了。
“我说绯绡,这方向怎么依稀相识啊?”
“当然啦。”绯绡目光如丝,端着酒碗望向窗外,“不就是白日里去过的那家酒馆吗?”
“看来那少女果然邪门,可是掌柜的不是还指望你替他挡灾?”
“嘻嘻嘻。”绯绡听到这里,笑嘻嘻地答,“所谓挡灾,向来要找个大富大贵之人,他找只千年妖精来挡灾,能挡住才叫奇怪,只能让火烧得更旺几分。”
王子进从未见人自夸为扫把星,还如此扬扬自得,不由暗自为那饭馆的老板掬了把热泪。
然而就在火势越烧越旺,一发不可收拾之时,天空中骤然响起一声闷雷,毫无预兆地,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落地生尘,声势浩大,王子进眼见着远方的火光在暴雨中一点点熄灭。
“太好了,这雨真是来得及时。”王子进兴高采烈地伸手接着雨水,“那饭馆的掌柜虽然把老公鸡卖给我们,却也不至于遭到倾家荡产的报应。”
他嚷了半天,却无人回应。
只见绯绡身穿白绫绣红梅衣袍,正端坐在灯下,手持瓷杯,向松树盆景中浇酒。他长睫低垂,玉手微倾,杯中的酒水如取之不尽般倾洒在盆景中,久久不绝。
“你在干吗?”王子进奇道。
“当然是在浇花。”绯绡朝他扬眉浅笑,无限风流。
“用烈酒浇花,它会被酒水烧死的。”王子进连忙跑过去夺走了绯绡手中的酒杯,在灯下一看,杯中空空如也,哪有半滴酒水?
“生命自有生,便会有死,以小换大,也算是死得其所。”绯绡眼中带笑,又自顾自地去吃鸡腿了。
而窗外雨势随之变小,不过片刻,便云涌月出,连半滴雨都没有了。
王子进手持空杯,望着窗外朗朗秋夜,似乎明白了什么,“绯绡,刚刚那场雨,是不是你唤过来的?”
“哪里,我只是吃鸡之余,用一壶美酒浇了浇花。”
王子进见他不认账,只好将空杯斟满美酒,与他在灯下对饮。
“绯绡,你真是个好人。”两杯酒下肚,王子进脸色酡红地说。
“哈,被你这个呆子指派为好人,可前途堪忧。”绯绡却不领情,凤眼含笑道,“我糟蹋了这漂亮盆景,怎么看也不该归入好人之列。”
“呵呵……”王子进挠了挠头,笑着说,“不管你做了什么,在我王子进的心中,都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哎,子进,你真是太过迂腐。”绯绡笑着连连摇头,但是一双美目灿若朗星,却分明闪烁着喜悦之色。
明月高悬,照亮天际。
两人在月色中把酒言欢,于是漫长而凄凉的秋夜,都变得温馨而热闹起来。
三
而就在同一时间,在西京的一处大宅中,一个身穿华丽衣袍的巫师,正在高大明丽的厅堂中驱邪作法。
烛火昏暗,只见巫师跳了半天舞,停在了一位身材颀长、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面前。
“小民刘居正,静候仙人指示。”中年人弯着腰道。
“你家中有恶灵作祟,所以你的女儿只知笑,不知哭,必须要驱逐恶灵,才能换得一家平安。”
“要如何才能驱逐恶灵?”
那巫师将一碗水递到了刘居正面前,“明日午时,让令千金捧水到闹市中,谁打翻了水碗,便是能送走你家恶灵的贵人。”
刘居正捧着水碗,想到女儿尚未出嫁,如此抛头露面,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就在这时,夜风中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声音在冷风中飞扬,如游魂般在偌大的宅院中游荡。
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连忙带着几名家仆来到了女儿的房前。
只见一位身姿曼妙的紫衣少女,正端坐在一个雕花的镜台前,像是见到了什么趣事般,笑个不停。
“凤仪,你不要再笑了。”他愤怒地推开了房门,但笑声并未因他的打扰而停歇。
“爹,我看到娘亲了,为何不能笑呢?”少女回过头,笑靥如花。
“你的娘亲已经死去多年,莫要如此胡言乱语……”他胆战心惊地说,只见身后的仆人婢女早已吓得脸色惨白。
“谁说的,她好端端的,怎么死了?”她边说边笑,身边的古朴铜镜中,映出一张秀美靓丽的脸庞,只是她的唇边,始终挂着一抹邪恶的微笑。
令人望而生畏。
次日午时,王子进又跟绯绡来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西京是大城市,热闹繁华的程度,丝毫不比东京城逊色。
但王子进却苦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古人云,三日不读书,面目可憎,为何要拉我出来,不让我在客栈中读书?”
“你摸一日书,再抱三日酒瓶,这样的读书人,普天之下估计只有你一个。”绯绡仍穿着白绫长袍,黑发乌亮,风姿绰约,颇为不满地白了他一眼,“与其躲在客栈中装模作样,还不如陪我出来玩。”
两人边走边说,刚来到最热闹的瓦肆中,便见人潮汹涌,无数男女老少狂奔而来,似乎被什么洪水猛兽追赶。
“刘家的瘟神出来啦,快点避祸吧。”
“那娘子朝谁笑,谁就要倒大霉了。”
百姓们边跑边说,转眼间便万人空巷。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西京人都喜欢在路上乱跑?”王子进纳闷地说。
可是他话音未落,就见眼前紫衣翩然,接着耳边传来一声愤怒的高叫。他急忙看向身边的绯绡,只见他被人泼了一身青绿的水,白袍尽被弄脏。
而一个身穿紫色襦裙、白色绣青梅上衣的少女,正捧着一只空碗,笑意盈盈地站在二人面前。
“这位贵人,可找到你了,我走了一路快累死了。这些人也不知为什么,见到我就跑……”少女怨声不断,但是定睛看到板着俊脸的绯绡,突然瞪圆了美目,“咦?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啊?为何如此面熟?”
“这位姑娘,我们昨日是不是在城南的酒楼中见过?”王子进一见到她立刻头大如斗,哭丧着脸回答。
“果然是你,”少女兴奋地高叫,“这定是命运的安排。”
“去你的命运的安排!”绯绡咒骂着,一张无可挑剔的俊脸被气得铁青。但还没等两人拒绝,不知从何处蹿出一群仆人,足有三五十人之多,簇拥着他们离开了瓦肆。
不过半晌,两人便被众多家仆挟持着,走入了一栋明亮奢丽的大宅。只见厅堂中烟雾萦绕,正有一位头戴金冠、蓄着美髯的中年人跪坐在香炉前,念念有词地祈祷。
王子进一见这阵仗,立刻明白,这家多半是被怪事困扰,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当街上演了一出抢人闹剧。
“爹。”紫裙少女一见到这中年人,立刻雀跃着跑到他面前,指着绯绡道,“看,我寻到的贵人,是不是位美人?”
“爹让你去找贵人,又不是让你去招亲!你光选漂亮的有什么用?难道不知道皮相好看的人最不可靠?”中年人被她气得直翻白眼。
这话一出口,但见绯绡俊脸抽动了几下,显是在强压怒气。
“女儿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你怎知这位公子不是色艺双绝?”
“你懂什么叫色艺双绝吗?女孩家不要随便乱说话!”中年人终于忍无可忍,厉声训斥她。
而深谙“色艺双绝”为何意的王子进,则掩嘴偷笑地望着绯绡,似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子进,是不是很久没有遇到倒霉事,觉得人生乏味?用不用我助你丰富时光?”绯绡斜着眼瞪他,面现狡黠之色。
王子进将头摇得似拨浪鼓,远远地跑开了。
此时那中年人教训完女儿,恭谨地朝二人行礼,邀他们入内室说话。而一贯懒得管闲事的绯绡,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绣花枕头,居然配合地随他进去。
“在下姓刘,名居正,经商为业。”中年人遣退家奴,痛苦地道,“打扰二位,实属无奈之举。因为我家多年来被棘手怪事困扰,实在毫无办法,才出此下策。”
“是何怪事?不妨说来听听。”王子进好奇地问。
“怪事都发生在小女凤仪身上,每当她笑的时候,必有祸事发生,且自从她出生以来,只见其笑,未闻其哭。”
“哦?”绯绡剑眉一挑,轻轻道,“听起来像灵魂被什么东西纠缠,果然棘手。”
“公子真是明慧啊,一语中的。”刘居正钦佩地说,“可是怪事并不止一桩。”
“还有?”王子进不由失声叫道,“这一桩已经足够难办。”
“小女每逢月圆的几日,晚上都似变了个人,时常会说些奇怪的话,像极了在下的内人。”
“女儿像母亲,再正常不过。”绯绡奇道,“她言行举止受母亲影响,又何足为奇?”
“那、那个……”刘居正结结巴巴地说,“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小女未满周岁时,内人便已仙去。母女俩根本没时间相处,又如何模仿呢?”
这话一出口,顿时令王子进觉得害怕,连着华丽的大宅都被笼罩上阴森的氛围。而绯绡双眸清澈如水银,红唇边始终勾着一抹笑,似乎毫不畏惧。
四
当晚两人便留宿在刘家大宅中,因为这离奇古怪的事情以及刘居正承诺的丰厚报酬,绯绡一改平日的清高冷漠,意外地答应帮忙。
在得到全鸡宴款待之后,绯绡似乎忘记了白日里的不快,眯着眼睛,躺在床上休息。
“绯绡,你怎么如此轻松愉快呢?要知道这大宅中可有妖怪作祟。”王子进抱膝坐在床角,警惕地望向四周。
“你何必如此紧张?我一踏进这家的大门,就知道没有邪物徘徊,倒有股亲切熟悉的味道,让人好不自在。”
“如此说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皆是他们大惊小怪?”
“非也,非也!”绯绡红唇微翘,笑嘻嘻地纠正他,“要知道我并非人类,如果这里的氛围能让我如沐春风,未必是好事。”
王子进抱紧膝盖,更加惶恐。
“而且这位刘姓老爷,分明有所隐瞒。”绯绡眼珠一转,轻轻地说。
“哪里有隐瞒?我怎么觉得他情真意切,句句出自肺腑?”
“他若是遇到了别人还好,遇到我这撒谎的祖宗,自是原形毕露。每次提到他的内人,皆是一笔带过,就连死因都没有说过,而且他女儿像他妻子,为什么会把他吓成那样?稍微痴情点的人,大概都会想到宿命轮回,而觉得忧思无限吧?”
“你说得不错。”王子进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所以我们静观其变,不可偏信一面之词。”说罢绯绡就吹熄蜡烛,二人和衣而睡。
王子进本就胆战心惊,睡眠甚是清浅,到了后半夜,似有乖戾的笑声,此起彼伏地在梦中回荡。
那笑声似鬼怪的尖叫,格外刺耳难听,带着阴森的寒意,直冷到人的心里。
王子进再也忍耐不住,眼睛一睁,就一身冷汗地醒了过来。
只见窗外圆月如盘,莹白美丽,正是个满月之夜,而深沉的黑暗中,正有一阵阵笑声,自后院传来。
原来那声音并非噩梦,而是现实中真实存在。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手持烛台,推门走了出去。
而他身后松软的床上,厚厚的帷帐之中,正有一双狡黠的眼睛,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流露出意料之中的笑意。
夜露沾身,凄凄冷冷。回廊里花木扶疏,树影飘摇,摇晃的烛光中,映照出一个书生单薄的身影。
王子进循着断断续续的笑声,很快就来到了后院,那声音似蛊惑住他的灵魂,牵引着他的脚步,一步步接近危险的漩涡。
最终他停在了一扇门前,看院外清雅的布置,似乎是少女的闺房所在,正有点点滴滴的光,自门缝中流淌而出。
王子进凑近门缝看去,只见一个紫裳少女,身姿窈窕,正背对着大门坐在房中。
“长夜漫漫,是哪位客人,深夜前来拜访呢?”少女柔声问,而与此同时,笑声戛然而止。
王子进见形迹败露,不由大窘,只好轻咳了一声道:“小生王子进,叨扰姑娘了。”
他刚刚要走,却听屋子里传来柔媚的声音:“王公子,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啊?这万万不可……”即便他再花痴,也知道深夜进入少女的闺房,是大大的不敬。
可是那扇大门转眼便被拉开,紫裙少女背对着她站在门前,烛光摇曳中,只见她脑后一个同心髻,小巧漂亮,看身形正是凤仪。
事已至此,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公子请坐。”凤仪依旧侧着脸,背对着烛光,坐在了桌边。
王子进惶恐不安地坐下,注意力立刻便被木桌旁一个黑黝黝的物事吸引。
那是一个雕花镜台,做工繁复,精美绝伦,在烛光下发出淡淡的光泽,美到让人忍不住想去摸一下,看看此物是否为凡间所有。
“王公子,这镜台很漂亮吧?”凤仪似留意到他的目光,轻轻地问。
“很美,很美,最难得的是端庄优雅,毫无扭捏作势之态。”
“这是我的陪嫁呢。”她又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所以我始终舍不得扔掉它,把它留给了我的女儿。”
王子进听了一愣,笑道:“姑娘不要说笑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哪里来的女儿呢?”
少女听到这里,在灯下转过脸来。
王子进一看到她的脸,顿时吓得七魂都飞走了六魄。那不是一张恐怖的脸,甚至十分美丽,但却分明不是凤仪,而是一个,风韵犹存的**的面孔。
阴气森森,带着怨毒表情。
“啊啊啊啊——”这一吓非同小可,他爆出无限潜力,一把推开木桌,拔脚就跑出了房门。他跌跌撞撞地穿出庭院,来到了九曲八弯的回廊上。
湿冷的夜色里,树影婆娑,似乎随时都会有鬼怪从深深浅浅的暗影中跳出来。
他手舞足蹈,边叫边跑,突然一只冰冷有力的手,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
“子进,子进,你别如此慌张。”却见黑暗中一袭雪白的袍裾白得刺眼,绯绡精致美丽的面孔,已出现在他的面前。
“绯绡,可吓死我啦。”他一颗心这才落了地,恨不得生出七八个舌头,绘声绘色地描述方才所见。
“子进,我都看到了。”绯绡放低声音,似在安慰他,“她被什么厉害的东西纠缠,月圆之夜,阴气极盛,才会变成那副模样。”
“你、你从何时开始跟踪我?”此时王子进再笨也想明白原委,气愤地问。
“从你拿着蜡烛出门,我就一直跟在你的身后。”绯绡含笑望着他,“我妖气强盛,如果亲自出马,必会惊动她。只能借你的双眼,才能看到那少女的变化。”
末了,他伸出修长玉手,轻轻拍了拍王子进的肩膀,柔声道:“辛苦啦,子进。”
王子进望着他谪仙般俊美出尘的面孔,听着他轻缓如水的声音,一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
面对绯绡,他永远都没有脾气。
他只能沮丧地摇了摇头,跟在绯绡身后,走回了两人所住的客房。漫漫长夜中,似乎仍有若有若无的笑声,在夜风中徘徊。
五
次日王子进睡到午时才被叫醒,刘居正坐在厅堂中等他们,但昨日还气宇轩昂的中年商人,此时面色憔悴,神情萎靡,比王子进好不到哪里去。
“二位公子……”他放下茶盏,压低声音道,“昨晚可曾听到小女的笑声?”
“隐约听到一些。”绯绡点着头装傻。
“但昨晚比以往更加可怕。”刘居正哆哆嗦嗦地道,“她的笑声中夹杂着一声尖叫,令我一夜都没敢睡觉,是不是小女又有所变化?”
王子进听他这么说,一口热茶就喷了出来,因为他所说的尖叫,正是自己发出的。
绯绡却面色如常,也如平时般自然地撒谎道:“昨晚有野猫打架,想必被老爷误听了,叫声并非令爱发出。”
“确实如此,我方才还看到墙头上趴着一只野猫。”王子进连忙说,生怕被刘居正知道自己闯入他女儿的闺房,会将他生吞活剥!
刘居正听他二人一说,面色变得舒缓,似乎不再担忧。
“刘老爷,小生有个不情之请。”绯绡板起俊俏的面孔,目光灼灼地问,“请问刘夫人是如何仙去的?”
“阿湖是病死的,那时我的生意刚刚起步,没有钱给她治病,她就活活地病死了。”刘居正犹豫了一下,面现悲戚地回答。
王子进望着他眼中闪烁的泪光,悲伤溢于言表,似乎不像假装。
“那能否带我到夫人的房间一看?或许是她的魂魄滞留此地,不愿离开。”
“她的灵魂,一定不会在这里徘徊。”刘居正凄婉悲伤地说,“她恨我入骨,此生都不想再多看我一眼,怎么会流连不去?”
王子进和绯绡听到这里,不由面面相觑。
刘居正不愿多说,喝完了半盏残茶,便起身离开了厅堂。他走后一炷香的工夫,便有一位男仆,带他们来到那位过世的刘夫人的房间。
只见室内片尘不染,布置得素雅整洁,只是人去屋空,平添了一丝阴冷之气。
绯绡仔细地查看房中的一切摆设,从雕花的床梁,到高大的衣橱,甚至连胭脂水粉也不放过,直至夕阳西下,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怎样,有何发现?”王子进一回到客房就关上门,好奇地问道。
绯绡斜倚在床上,得意地一挑眉,“刘居正果然在撒谎。”
“你如何得知的啊?我看那房里的摆设并无奇突之处,精致奢丽,跟这大宅十分搭调。”王子进挠了挠脑袋,一头雾水。
“他口口声声说妻子十几年前就死了,所以我刚才问他的时候,还以为这大宅里不会有他妻子的房间。”
“或许是他念及故人,又特意布置出来的?”
“那死去的女人,怎么会用梳妆台上的胭脂?”绯绡伸出长指,只见白皙的指腹中沾了一点红痕,“我特意查看了,脂粉盒中,只余半盒胭脂。”
王子进顿时脊背发冷,只觉刘居正的心机简直深不可测。
“这件事其实很简单,那位业已仙去的刘夫人是关键,只要将她找出来,自可水落石出。”绯绡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笑意盈盈地说。
“把她找出来?一个死人,你要去哪里找她?”
“谁说她死了呢?”绯绡冷冷地说,“你见到尸首了吗?可见到家中有祭祀她的物品?只是一个她的官人,口口声声说她死了而已。”
王子进连连点头,看他们夫妻情深,却没有任何祭祀的东西,确实极为奇怪。
“子进,别想了,先好好睡一觉,晚上还有事要做。”绯绡说着睡眼惺忪,已经如狐狸般窝进了锦被中。
“喂!你先说明白再睡啊,晚上我们要去做什么?”
然而他的话却得不到回答,只见绯绡双目紧闭,眼睫微颤,似乎已经睡着多时了。
王子进心中忐忑,根本无法休息,只好去刘家大宅的庭院中闲逛。远远只见回廊上一位身穿月白色襦裙和淡紫色绸缎上衣的少女,脚步轻捷地朝自己走来。
“王公子,原来你在这里。”凤仪一见到他,就欣喜地走了过来。
“那、那个,姑娘,小生突然头疼,要告辞休息一下。”王子进一见到这个瘟神,吓得连连闪避。
“有件事情想跟你说。”凤仪难得严肃地堵住了他的去路,一字一句地道,“是关于我娘亲的事。”
王子进的心突地一跳,“你等等,我去把绯绡叫起来。”
“不、不!”凤仪听了连连摆手,“那位公子虽然长得俊俏,却似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不想跟他说心事。”
这话令王子进如沐春风,索性跟凤仪并肩坐在栏杆上,听她娓娓道来。
“虽然爹说娘是病死的,可奇怪的是,每到月圆的几日,我都会梦到我娘。”凤仪望着秋高气爽的天空,不无哀伤地说,“她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谈天,我所有不愿对别人说的心事,都可以对她倾诉,因此我总觉得她根本就没有死,依旧陪在我的身边。”
“那又有什么奇怪?这不是一桩好事?”王子进强自镇定地笑,想起昨晚所见,额上已吓出冷汗。
“可她总说爹收了一房名叫元儿的小妾,每次提起,都极为愤怒。”
“可是令尊对令堂看似情深义重,根本没提到妾室啊。”
“是啊,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凤仪偏着头,含笑望着王子进,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如黑葡萄般剔透喜人,“王公子,你知道什么是眼泪吗?我总是听人说到这个词,但在这个家中,却无人肯回答我。”
王子进望着阳光下玉雪可爱、活泼伶俐的她,不由有些难过。
“眼泪是心的语言,当心感觉疼痛时、迷茫时,有时甚至是喜悦时,便通过泪水表达,所以多情之人,往往容易落泪。”
凤仪似懂非懂,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原来这世上最多情的是蜡烛,它不是天天饮泣?”
王子进被她逗得捧腹大笑,一腔恐惧,点点愁怨,似乎都化入凉爽秋风中,消失不见。
六
当天子时,王子进正睡得酣畅香甜,却被绯绡摇醒,只见他一袭白衣不染片尘,正坐在床边看他。
“子进,起床了,快去陪我做件事。”绯绡笑吟吟地说,俊美而风流。
“什么事?偏偏要现在去做?”王子进万般不情愿地套上外袍。
“当然是好事。”
“你嘴里的好事,多半名不副实。”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走出了房间,而门外的地上正放着一把镐头,一把铁锨,绯绡将它们尽数塞进王子进手中,带着他走出了刘家大宅。
这晚秋雨将至,月色朦胧。王子进扛着工具走在万籁俱寂的西京中,不知要去往何方。
“这么走太慢了,得用缩地之法。”绯绡走了一里路,连连叹息,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一把扣住了王子进的手腕。
“我们要去哪里啊?”王子进只觉景物飞快地后退,绯绡虽生得冰肌玉骨,飘逸俊美,力气却大得如同野兽。
他根本甩不脱他的桎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景色越来越荒僻凄凉。
“当然是去掘墓。”
“哇。”他使尽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了绯绡,只见两人已经离开西京,来到了郊外的山林中。
王子进呆呆地拿着镐头,望着长草飞扬中,绯绡白色的衣襟,黑色的长发,流动的眼波,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完了、完了,果然误交损友,贻害终生。
他终于由谎话连篇、偷鸡摸狗,进而达到挖坟盗墓的化境了。
“还愣着干吗?要知道一个人死没死,掘墓当然是最简单的方法。”绯绡凤眼一瞥,瞪了他一眼,“都怪你打断了我的缩地之术,剩下的路只能慢慢走了。”
“我、我能不能不去啊……”王子进望着荒山野岭,树影幢幢,几乎要哭出声来,“呜呜呜,想我王子进饱读圣贤书,虽然登不上天子之堂,但是也不能去做盗墓挖坟的不齿之事啊……”
“哎呀,你真是烦人。”绯绡听他哭叫,不耐烦道,“除了读出一身酸气,没见你有半分用处。”说完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走了。
王子进万般不愿地跟在他身后,很快露水便打湿了袍角,让他在崎岖的山路上越走越累。
“绯绡,你知道那家夫人的墓在哪里吗?”他气喘吁吁地问。
“当然知道。”夜色中绯绡的衣服似洁白银练,摇曳出无尽光华,粲然一笑道,“就在你跟凤仪描述泪水时,我跑到刘居正的房间里,从他惯用的物品上,读出了几缕思绪……”
“你、你又偷听我和别人说话。”王子进气急败坏地道,“不是君子行径!”
“嘻嘻嘻……”绯绡却也不生气,俊脸微扬,眯着眼睛笑道,“子进,不是我愿意偷听啊,实在是你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不小心吵醒了我。”
王子进也不愿跟他拌嘴,气鼓鼓地扛着工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
“其实这世上最多情的不是蜡烛。”走在前面的绯绡突然莫名其妙地迸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
“要令红烛流泪,尚须灼灼火焰,而令王子进伤怀,只需美人颦眉。”
“绯绡!”
凄凉的夜色中,疯长的荒草里,传出谁一声怒吼,惊起了蛰伏的秋虫和疲倦的鸟儿。
不过片刻之后,只见绯绡停在了一座位于半山腰的坟墓前,坟墓依山傍水,显然风景极佳。
“张氏?应该就是她。”绯绡拨开墓碑前的荒草,仔细看了看碑文,对王子进道,“子进,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什么?”王子进张着大嘴,抱着沉重的工具,“什么叫看我的?”
“挖墓啊。”绯绡白衣胜雪,身姿翩然地指着坟头,“你不是要为佳人排忧解难吗?不亲自动手怎么行?”
“那你呢?难不成要我一个人挖?”
绯绡懒洋洋地找了一块大石坐下,双手抱怀,显是不打算动手了,“又没有美丽的女孩子拉着我的手,将我引为知己,跟我探讨泪水的真谛,凭什么要我动手?”
王子进再也无话可说,只能卷起袖子,抡起镐头挖了起来。
黄土松软,每一锹下去,都能深入寸许,很快荒草被挖掉,积土宛如新娘的头纱,又像是层层叠叠的帷幔,被一点点地拨开。
褪去遮掩,露出尘封已久的秘密。
他挥汗如雨,挖了半个时辰,突然听到当的一声闷响,镐头碰上了一个坚硬的所在。
“绯、绯绡,我好像挖到棺材了……”他说完这句话,腿几乎都要吓软了。
一直懒洋洋的绯绡立刻来了精神,探头看了看道:“子进,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再挖几下,就能把这具棺木全挖出来了。”
“什、什么,还要挖?”
“当然,”绯绡点头道,“你认为我透过这露出的一角,就能够看到里面是不是装了副尸骨吗?”
王子进听到“尸骨”二字,心惊胆战地拿起手里的工具,慢吞吞地继续努力。
黄土在冰冷铁器的攻城略地之下,如败絮般绵软无力地溃退,尘土飞扬中,一副上好的黑色棺木渐渐显露。
在月光的辉映下,宛如凝聚的漆黑死亡,躺在冰冷的泥土中,默默注视这繁华人世。
“我、我不挖啦,实在太可怕了!”王子进再也忍受不了,一把扔掉了手上的铁镐,连滚带爬地跑到一边。
“有什么可怕的?”绯绡嗤之以鼻,拿起尖利的铁锨,走到棺木前,将铁锨准确地刺入了棺盖下的缝隙。
他玉面一沉,握住铁锨,用力往下一压,只听棺木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在如泼墨般的黑夜中,在影影绰绰的坟地里,听起来直令人毛骨悚然。王子进压抑不住心里的恐惧,捂着耳朵站在一边。
只见绯绡白色的影子,似是投映在水中的弯月,在黑夜中摇摇晃晃,接着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似乎某种坚硬的东西破裂了。
“子进,快点来帮我推开棺盖。”
他被吓得心胆俱裂,绯绡却不放过他,叫他过去帮忙。
他只得万般不愿地走过去,用手抠住了棺盖下的缝隙。两人一同发力,沉重的棺盖被缓缓推开,迎面扑来一股酸臭之气。
王子进鼓起勇气睁开眼睛,只见在朦胧的月辉中,棺材中居然是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尸骨,只零落地堆放着一些杂物,有成匹的绫罗、女子用的首饰,还有一些书卷草稿。
“果然如此。”绯绡眯着眼睛看着空棺,了然地说道。
“怎么会这样?难道刘夫人真的没死?”
“看起来就是这样。”绯绡掏出玉笛,挑起一件朱红色的锦袍,华服顿时化为败絮。
“但、但他为何要骗我们?”
“你说呢?”绯绡斜眼看着他,“你会在什么情况下说出这种谎言?”
“难、难道?”王子进舌头打结,脑海中诞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想,“刘夫人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只能用死亡掩埋?”
“虽不中,亦不远矣。”绯绡说罢从棺木中挑出一卷书稿,盯着在飞扬的纸屑道,“永远都不会哭的女孩,到处寻求帮助,无法说出真相的父亲,每到月圆之夜就会出现的母亲……”
接着洁白的手掌一翻,从他的手心中跳出一簇青蓝色的狐火,“当我们没有办法去问人的时候,就只能问不会说话的它们了。”
他长指一弹,那簇狐火蹿向地上残破的纸屑,燃起了点点火光。
青烟袅袅之中,生出了一只白色的鸟,清鸣一声,振翅而飞,在苍茫的夜色中,燃起一颗闪烁的明星。
“子进,我们跟着它走吧,看它要飞到哪里去。”
王子进一撩袍裾就跟着跑了过去。
黑夜中的长草,湿冷而绊脚,丝丝缕缕,纠缠不休,仿佛隐藏在死亡面纱下的真相,虽然看似清晰,却又混沌一片。
七
绯绡再次使出缩地之法,很快便跟着白鸟再次回到了西京,沿途街巷极为熟悉,王子进这才知道,他们居然原路折返了。
绯绡朝他笑道:“子进,我们来猜一猜,这只鸟儿会飞到哪里去好不好?”
王子进仰头望着夜空中的白点,“看它的去向,我估计刘夫人并没有死,而是在城里找了个房子,日日守着女儿,毕竟母女连心,哪有母亲会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
“嘻嘻嘻……”绯绡掩嘴笑了起来,“子进,你真是比红烛还多情。”
“不要再拿我打趣!”
“要是我猜呢,这位夫人就躲在刘家的大宅里。这家里出现的怪事,怕都是她在装神弄鬼,今日此事定可水落石出。”
而那只白鸟,果然如绯绡所说,飞过宽阔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屋舍,一头扎进了刘家大宅中。
只见白鸟往深深庭院中飞去,在空中轻鸣一声,居然一头钻进了凤仪的闺房。
这下却让两人都大吃一惊,显然连绯绡都没想到它的终点会在这里。那晚见凤仪的房中家具俨然,一览无遗,哪里有第二个人居住?
“难、难道那女子真的已经死了,而怨念不去,依旧徘徊在她女儿的左右?”
“也有可能啊……”王子进想起那晚所见,心有余悸,“我曾亲眼看到凤仪变成了另一张脸。”
“不对,大大的不对。”绯绡伸手按着额角,拼命地摇头,似乎在努力串联着线索,“让我好好想想,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有凤来仪,有凤来仪?”绯绡蹙着秀眉道,“子进,你不觉得这个名字里,似乎暗示着什么吗?”
“凤凰是天上的神鸟,据说飞落凡间,只会栖息于梧桐之上。”王子进摇头晃脑地为他解释。
绯绡在院外边踱步边思考,轻轻地说:“你说,这是不是在暗指,曾有不属于凡间的人或物,在此停留过?”
“你不要再想了。”王子进却没有他那么心思缜密,一放松下来只觉得疲惫不堪,“一定是刘夫人的怨灵作祟,你想办法把她超升了不就完了?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说罢他揉着酸痛的手臂离去,只剩下绯绡一人,望着凤仪居住的庭院陷入了沉思。
月光在他白色的长袍上,漆黑的长发间流动,令他美丽得不似真人,却又透着令人无法捉摸的神秘。
王子进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再醒来时,只觉整个大宅都变得空旷了许多,既不见刘老爷,也少了年轻力壮的仆人,只有婢女仆妇在忙来忙去。
“咦,这人都去哪儿了?”他好奇地来到厅堂,却见凤仪坐在了主人的位子上,笑嘻嘻地望着他。
“我爹有急事出去啦,今天终于没人管我。”今日她穿了件淡粉绣紫色花朵的衫裙,头上缀着紫藤花装饰,娇俏美丽,“咦?怎么不见那位爱吃鸡的胡公子?”
“啊,他也有事要办。”王子进端起热茶喝了一口,“不知刘老爷有何急事?”
“我娘的坟昨晚被人挖了。”
“噗!”王子进一口热茶喷了出来。
“王公子怎么如此惊讶,难道这事你早就知道?”凤仪眼珠一转,笑吟吟地问。
“当然不是,小生怎能未卜先知……”他擦了擦嘴角,尴尬地笑,“只是觉得盗墓贼实在可恶,为了些蝇头小利,连死了的人都不放过……”
可他越说越心虚,但见凤仪瞪着一双黑葡萄般明媚可爱的大眼睛,在他身上转来转去。
“王公子,我喜欢跟你一起说话谈天。”凤仪端着茶杯,微笑着说,“因为你不害怕我笑,别人只要见我一笑,多半落荒而逃。”
王子进被她赞扬,腼腆地说:“姑娘笑靥如花,美艳不可方物,原该多笑笑才是。”
“对了,忘了跟王公子说一声。”凤仪起身离去,临走还朝他报以狡黠的微笑,“王公子会有血光之灾,时辰大概就在今晚。”
“什么?”他吓得手一抖,几乎把茶杯扔在地上。
凤仪见他狼狈的模样,一路大笑着走出厅堂,笑声诡谲而凄厉,似乎一转眼间,刚刚那个巧笑倩兮的少女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血光之灾?到底会是什么?
他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望向深秋略显颓势的阳光,只盼太阳永不落山,夜晚永远不用到来。
八
王子进胆战心惊地过了一天,傍晚时刘居正带着家仆回来,脸拉得老长,但似乎没识破是自己挖的坟,他总算暗自松了口气。
哪知当天亥时,一直在外游荡的绯绡突然兴冲冲地推门而入,他一见到王子进窝在床上避祸,就眼睛晶亮地冲了过来。
“子进,快把你的血借我一点。”他一把拉住王子进的手,兴高采烈地说。
“哇哇哇,为什么非要我的血?狗血猪血都不行吗?你干脆亲自动手,去鸡笼里偷两只鸡杀掉。”王子进一把推开他,尖叫连连。
“子进,只有你命里带煞,八字极其凶险,你见哪个畜生有生辰八字的?”绯绡瞪着凤眼望着他,目光楚楚,我见犹怜,“只要一点血为媒介,你就能去妖怪的世界转一圈了,真的不想看看吗?”
“我连人间都没待够,去什么妖界?”
“那里连美女的姿色都是人间的两倍。”绯绡整理了一下白衣,漫不经心地说。
王子进抬起头,心弦似乎被只看不见的手撩拨了一下。
于是半个时辰后,绯绡就将一柄尖利的小刀放在了他的手腕上,此时他们正坐在一个圆圈中,王子进怀里揣着只稻草小人,里面还放着他一缕头发。
“子进,我们起程吧。”绯绡红唇微翘,在灯下露出妖冶的笑,接着他手起刀落,一下在王子进的手臂上划了个口子。
“啊!”王子进大叫一声,鲜血飞溅,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怀中的稻草人身上。
王子进眼睁睁地看着一片黑暗之中,那草人灵巧地跃出衣襟,掉到地上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自己的模样。
青衣襦带,大步飞扬地走在前面。
“成了,我们跟上他!”绯绡一声欢呼,雀跃地拉着王子进跑了过去。
王子进大呼小叫地道:“我是不是死了啊?为什么草人会变得和我一模一样?”
“嘘……”绯绡示意他收声,“在这里切忌大呼小叫,这里并非人类的世界,那草人只是一个傀儡!你要是再这样叫下去,才真是会死。”
王子进急忙打量四周,只见周遭荒草丛生,当空一轮朗月赫赫生辉,又哪里有半分鬼蜮的样子?
但是却也不敢大肆张扬,只好低着脑袋,屏住呼吸跟在草人的身后。
一路上只有微风阵阵,萤火飞舞,不见任何怪事,而草人也和王子进一般神态,左顾右盼的似在寻找什么。
三人沿着小路前进,走了一会儿,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女人。
这么晚了,又会有谁家的娘子单独外出?
王子进不禁多打量了那女人几下,哪知不看还好,一看几乎吓丢了半条小命。
只见她芙蓉如面柳如眉,秀发挽成个松松的堕马髻垂在脸侧,但她纤细的脖颈上,却生出了两个头,活似两朵鲜花开在了一枝花茎上。此时他终于明白绯绡所说的,姿色是人间女子两倍的含义。
“娘子,小生想跟你打听一件事情。”那稻草人毫不畏惧地走上前,朝她笑眯眯地说。
“好个俊俏的后生,可我回答你又有什么好处?”她四只眼睛落在稻草人身上,闪烁出贪婪的目光。
“我想问问住在这里的刘姓人家,前几年是不是发生过怪事?”草人嬉皮笑脸地说,那神态倒有几分像绯绡,“如果娘子能告诉小生,就可以把小生吃掉。”
“我不知道。”那女人惋惜地回答,“虽然看你细皮嫩肉的甚是可口,真是可惜了。”
说完,她又摇曳生姿地继续走路,与王子进和绯绡擦肩而过。
夜风送来她身上的气息,脂粉的香气中隐含血腥,令王子进几欲作呕。
稻草人又脚步轻浮地向前走去,一路上又遇到了独眼妖怪,还有蹒跚的小孩子变成的怪物,每次它都乐不可支地跑过去,却都一无所获。
“真是糟糕,看来只好明天再来。”绯绡望着天上的明月,面现焦急,“眼看就要过午夜了,在此地徘徊极是凶险。”
“啊?明天难道还要我贡献鲜血?”王子进大声抗议。
“嘘,又来一个,这次是个大家伙!”绯绡白衣一闪,灵敏地拉着他趴到路边的草丛中。
只见小路尽头传来簌簌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在踏草而来,渐渐一袭袍裾在黑暗中摇曳出现,只见来人眉目温良,居然是个人类的书生。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嘛。”王子进见那书生风吹就倒的模样,似是比自己还弱,“我还以为是什么恐怖鬼怪。”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绯绡附在他耳边小声说,“有时越是看上去温良无害的人,越是穷凶极恶。”
王子进看了他一眼,但见他眉目如画,白衣胜雪,在黑夜中看来,更有一番超凡脱俗的风流,不由连连点头,“不错,你所言极是。”
那草人见书生过来,殷切地迎了上去,“这位公子,想跟你问一件陈年旧事。”
“什么事情?”病恹恹的书生不耐烦道,“我很忙,不要耽误我赶路。”
“是有关这附近的刘家的,几年之前,可有怪事发生?”
那书生的嘴突然咧得极大,眼睛也迸射出精光,“如果我知道,你会付什么报酬给我?”
“公子大可将小生吃掉。”
“那你真是问对人啦。”书生的嘴越来越大,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根,“我做妖怪一百多年,徘徊不去,附近的事情我都知道,不过那家发生怪事的时间不是几年前,而是十几年前。”
“哦?竟然有这么久啦?!”
“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书生声音嘶哑,笑眯眯地道,“身为一个读书人却耐不住读书的清苦,偏偏要去以经商为业,而且为了生意昌达,居然娶了个妖怪做妻子。”
“妖、妖怪?什么妖怪?”
“这我就不清楚了,总之娶了妖怪之后,刘姓书生的生意越来越好,但是他曾经向妻子发下誓言,殊不知,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跟妖怪定下誓约。”
王子进伏在长草中,只听得胆战心惊,这故事里书生指的分明就是刘居正。
难道他口中的妖怪妻子,就是假死的张氏吗?
却听书生继续道:“可是人类终究胆小,两人养育了一女之后,眼见妻子依旧芳华不老,居然心生惧意,对妻子敬而远之,反而娶了一个小妾进门,还让她住进了正房的房间。”
“既是妖怪,怎能忍下这口气?”
“当然了,换了寻常女子都不干,何况是千年妖怪。”书生继续绘声绘色地描述,似乎极其兴奋,“于是她就使了个小伎俩,把小妾吓得疯疯癫癫地离家而去。那男人也被吓得半死,便找了位异人来降伏她。”他继续冷哼道,“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跟妖怪定下过契约,即便那人再厉害,也无法伤这妖妻的元神。这女人便躲起来,通过继承了她骨血的女儿报复他,令她终日只会笑,不会哭,每逢他爹有灾,则笑得更加开心。”他说罢一声叹息,“说来说去,无论人鬼,都过不了情这一关。”
“这位妖妻,到底躲在哪里啊?”草人连连追问。
“还能有什么地方?”鬼书生阴恻恻地惨笑,“自然是能通达人世和阴间的物事里。”
“啊?那又是哪里?”
“镜台啊!”书生的嘴咧得更大,宛如血盆,“就是她留给女儿的镜台,她通过铜镜,日日遥望着人间。”
王子进和绯绡听到此处,心中都是一紧。
就在这时,原本病恹恹的书生大嘴一张,一下就把草人吞到了肚里。
接着黑暗中传来巨大的咯吱、咯吱的咀嚼声,还夹杂着不迭的抱怨:“不好吃,没有味道,白费我这番口舌。”
“啊!”王子进被这恐怖的场面吓得失声尖叫。
“谁在那里?”书生吐出满嘴草末,朝他们隐身的所在看来,只见他的面孔已经变成了一只青面獠牙的妖怪。
“还不快走?”绯绡立刻拉起他便跑,王子进只觉身子一轻,已在两丈开外。
但此番举动惊动了所有的妖怪,无数妖火和怪异的影子朝两人追来。
“绯绡,这可怎么办啊?”王子进眼见数不清的妖怪如浮云般聚拢,开始绯绡还能招架得住,奈何数量众多,他雪白的身影几乎要被奇形怪状的怪物淹没。
“你快跑,别管我!”
“那怎么行?我们既是朋友,当然要同生共死!”
“呵呵呵……”绯绡在百忙中转头朝他一笑,“你刚刚没有听到吗?这世上最忌是和鬼怪定下誓言?”
王子进刚刚要张嘴回答,突然觉得有人扣住他的手臂,那只手冰冷而坚硬,似有无穷的力气,一下就拽着他遁入了沉沉黑暗中。
在惊鸿一瞥间,只见群妖正围成一圈,口涎直流地大啖一件沾了刺目鲜血的白衣,“太好了,千年狐妖也能吃到。”
“这血真是美味,吃了搞不好可以变得更厉害。”
但这景象转瞬即逝,再睁开眼时,王子进只见灯花摇曳,帷帐重重,绯绡拉着他的手,正端坐在圆圈之中。
他惊魂未定,环顾了一下四周,“绯绡,我、我们回来了是吗?”
“嗯!”绯绡面色阴沉,似乎极为不高兴。
“既已回来,你为什么摆出这种死人脸色?”王子进不由好奇道。
只见绯绡举起左手,赫然可见,白皙的手臂上多了条伤痕,夜晚中看来分外触目惊心。
他剑眉倒竖,似气到极点,“因为你瞎嚷嚷,我不得不牺牲了鲜血外加一件绫袍,才换得逃生的机会。你是不是跟女人在一起待多啦?胆子越来越小,遇到事情只会瞪着眼睛叫!”
王子进被他骂得抬不起头,只得连连垂首道歉。
心下却暗道,这次又被凤仪说中了。
九
既已得知刘夫人躲在何处,绯绡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就拉着王子进向凤仪的住处走去。
“这么晚了,去姑娘的闺房不好吧?不如我们明日再去。”王子进望着天心中的明月,不情愿地挪动着脚步。
“你以为她那里很清静吗?”绯绡笑着瞥了他一眼,“发生了昨晚的事,恐怕比我们想象中的更热闹。”
王子进跟在他身后,走向后院。果然还未到凤仪的门前,便听室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听男人的声音,正是刘居正。
“为什么仆人跟我说,棺木里是空的,里面根本就没有尸骨,是不是我娘还活着?”只听凤仪义愤填膺,厉声质问她的父亲。
“我也不知道啊……”刘居正的声音嘶哑而难听,似悲伤到了极致,“爹曾经做过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你娘就突然凭空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可是因为那小妾?我好像在梦里听到娘说过。”
刘居正沉默了半晌,终于哽咽着道:“而且还不止如此!可是人都是这样,要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现在我最期望的,就是有生之年能够得到阿湖的原谅。”
王子进听他满含悲怆,情深义重,心情跟着低落。
“绯绡,人做了错事,真的就无法回头了吗?”他低低地问。
“从来覆水难收,即便破镜重圆,也会留下不可弥补的裂痕。”绯绡说罢,居然毫不避讳地推门而入。
“胡公子,这么晚了,你闯入小女的闺房是不是太过失礼?”刘居正气得脸色通红,厉声质问。
“可小生是特来请尊夫人露面的,令人死而复生,自然要月黑风高之时。”绯绡毫无惧色,淡定地回答。
父女两人听到他的话,都欣喜得不能自已。凤仪红着眼眶,而刘居正则一把拉住了绯绡的手,“公子,如果你能让我见到内人,要我付出再大的代价都可以。”
“她并没有走,十几年来,一直藏身在这个房间里。”绯绡走向那放在床边的精致镜台,只见镜台前放着胭脂水粉,镜光如水,恍如在夜色中凝聚了一弯秋泓。
他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符,贴在镜面上,口中低吟着古老的咒语。
那咒语如同《摇篮曲》,静谧中透着神秘,几人的情绪似乎都得到了安抚。接着只见那坚硬的铜镜上泛起一丝涟漪,像是谁抛下石子,击碎了平静的水面。
一张女人的脸,缓缓地出现在了涟漪之中。
凤仪被吓得失声尖叫,女人妩媚的双眼一转,朝她微微一笑,似在让她放心。
随即一只素白的手从镜子里探出来,然后是漆黑的长发,曼妙柔软的身姿,不过转眼间,一个清丽高傲、衣饰简单高贵的女人,便站在了他们面前。
“你是从哪里来的?多管什么闲事?”她不耐烦地瞪了绯绡一眼,语气满含嗔怨。
“夫人,在下只是不忍见一个少女的如花年华被仇恨糟蹋,这才出手的。”
“哼!糟蹋不糟蹋,岂是你说了算的?”
然而她话音未落,刘居正就颤抖着走了过去,神情激动地哭道:“阿湖,阿湖。过了这许多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你还有脸出现在我的面前?如果不是你请来道士,令我受了重伤,我怎么会躲在这铜镜中苟且偷生?”阿湖别过头去,不愿理他。
“你一直这么年轻,我一点点地老去,实在是害怕,才出此下策。这十几年来,我日日后悔,没有一天睡过好觉。”
“人类总是花言巧语,我再也不会信你。”
“那你说要怎么办?哪怕杀了我也行!”
“为何我娘如此可怕,是不是错了?”凤仪躲在王子进身后,战战兢兢地问,“在我的梦里,她明明是那么和蔼可亲,温柔优雅。”
王子进望着灯下怨气冲天的美女,不知该如何回答。
从来憎恨能令人变成魔鬼,即便是妖怪,也不能例外。
“求求你不要再离开我。”刘居正拉着妻子的手,苦苦哀求。
“那我令凤仪只会笑,不会哭,你也不恼我吗?”阿湖眼中闪烁出诡异的光,柔声问。
刘居正顿时语塞。
“我吓疯了你的小妾,你也不怨我?”
这次他脸色煞白,手脚轻颤,显然想起了极为恐怖的往事。
“果然人妖殊途。”阿湖凄婉地说,“我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嫁给了一个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