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时候景奈穿着幼粉色的连衣裙,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站在纪叔叔笑颜璀璨。
母亲脱掉父亲以前给她买的那刺肌肤的廉价花边蕾丝裙,丢开酸凉的水钻,套上了丝绸做的婚纱,裙摆撑得很大。
据说裙摆上的水钻每一粒都是人工手缝,这么大的裙摆,该有999颗水钻了吧。
景奈的数学不好,她知道的最大值就是999。
啧。
婚礼上觥筹交错,人人微笑得体,景奈却觉得这些人脸上仿佛隔着一层什么。婚礼之后,母亲和纪先生去度蜜月了,把她丢到了后脑勺后面。
等到想起来她这么一个存在,匆忙忙从巴厘岛打个电话回来,安排王姆妈带着她搬家,从新新胡同搬进纪家的四合院。嘱咐景奈形容得体些,纪叔叔的父母亲和兄弟最近住在这边。
景奈从梅赛德斯上下来,抱着她的猫,却被拦在了纪家的大门外。
王姆妈说,纪先生吩咐家里不养宠物。
王姆妈说,纪小少爷有哮喘,对猫毛过敏。
王姆妈说,这猫拿进去,这会让纪老夫人生气的。
王姆妈还说……
总之,景奈想要把苗苗带进去,仿佛是一件天大的罪孽,所有人都会难过伤心或生气,她还没踏进纪家的大门,就已经成了纪家的千古罪人。
那还进去做什么呢?
趁着王姆妈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搬行李,景奈抱着苗苗拔腿就跑,王姆妈在后面大喊大叫,景奈一个字不听,随随便便横冲直撞,哪里有路就往哪里跑,啥也不管,啥也不看,就知道要跑。
景奈是母亲捡回来的,苗苗是景奈捡回来的。
母亲经常会把景奈弄丢了,景奈知道那种被遗忘的滋味,所以她不能丢开苗苗。
低头猛冲之间撞到了人,景奈鼻子一疼,眼睛一下飙出泪花,可即便这样,还是死死地护住怀里的苗苗。
兴许是护得太紧,景奈这被撞疼的人没叫,怀里的苗苗倒是惨叫一声。
“是你呀,小丫头,是叫景奈来着对吧,小景奈,我撞疼你了么?”
温和好听的声音,让景奈总算是抬了头,看着逆光站着的高大男人,她抿唇摇摇头,随后绕开男人的腿,准备往远处去。
妈妈说,跌疼了就要自己爬起来,喊疼不仅仅是没用的,还会让被人笑话你。
所以景奈从不说疼。
不是怕别人笑话,是想妈妈开心。
她转身要走,却发现自己半天都没迈出去一步,自己的衣领被人提着,她还在那个男人的腿边。
挣扎着要下来,她已经被提溜着和男人四目相对,男人笑道:
“小景奈,你跑什么?我又不是什么坏人,星期一的时候你妈妈的婚礼,我们不是刚见过么,就在七天前,我做伴郎,你做花童,你还把你妈妈的婚戒递给我来着,怎么,忘了?”
景奈不说话,苗苗在她怀里乱叫,她被悬半空,手一个没抓稳,苗苗喵一声从她怀里跑了,景奈要去追苗苗,但是衣领被男人提着,她没办法下去。
眼看着苗苗越跑越远就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景奈终于耐不住了,嘴一扁,眼睛一弯,哇一声哭了出来。
然后她就落地了。
妈妈说,哭是一个女人从孩童期就有的,最强大的武器。景奈一见这个人,就用了她的武器。
景奈落地就要去追苗苗,但是苗苗已经跑远了,她泪水都来不及擦,蹲在草丛里,喵呜喵呜的唤苗苗,天色渐深,苗苗还不见踪影,景奈找的有些绝望了,突然听得一声喵叫。
是苗苗!
景奈激动地一下站起,随后一双男士皮鞋伴随着接连的苗苗出现在她的面前。
“给,你的猫。真是对不起,小景奈,请原谅我。作为补偿,让我送你回纪家可好?”
景奈抱着苗苗后,下意识地跟这个男人保持距离,她急于摆脱这个人,因此胡乱点头,并没有告诉男人她就是从纪家跑出来的。
等会儿这个男人走了,她再溜走就行了,没什么大问题。
她正心里盘算着,突然脚底一轻,回转过身,她已经坐在了男人怀里,“害你找了许久的猫,很累了吧,我抱你回去。”
男人身上有草木的味道,景奈闻得昏昏欲睡,就这样,苗苗窝在景奈怀里打盹,景奈窝在男人怀里打盹,直到到了纪家门前,才被王妈的惊呼吓醒。
“贺先生!怎么敢让您抱着景小姐,景小姐,还不快下来。天,您竟然在贺先生怀里还抱着你这只土猫,这真是!”
王妈一惊一乍跟个蚂蚱一样,景奈一边揉眼睛,一边悄悄翻了一个白眼。
纪家的门这个时候开了,一个梳着油头发髻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出来,“出什么事了,大呼小叫的!”
王妈见到那老太太之后声音下意识地消下去不少,随后才解释:“老夫人说不让家里养宠物,下午我不让猫进门,景小姐就抱着猫跑了,这会儿被贺先生送回来……”
她省略了之前趾高气扬与景奈说话的片段,只说得景奈不懂事。等老太太的目光朝着景奈看过来的时候,景奈也是觉得头皮发麻,她刚准备低头,突然前方笼罩住阴影,一道男声传出:
“纪奶奶,是小子半路上撞到回家的景奈小姐的,然后弄丢了她的猫,小子因为帮忙找猫耽误了些功夫,这才害小姐回来晚了。纪奶奶要怪就怪小子吧,别错怪了景奈小姐。”
“适才王妈说要把这猫丢掉是因为老太太不让养猫是吧,这肯定是您理解错纪奶奶的意思了,纪奶奶吃斋念佛最为心善,怎么会随便弃养生命?而且我看着猫儿平日里一动不动的,安静的过分,我觉得这猫八成是有抑郁症,纪奶奶心善,最见不得这样可怜的生命,纪奶奶想必不会阻止景奈小姐养着这只有抑郁症的猫的吧?”
话音落下,这纪家的大门前陡然静的针落可闻。景奈抱着猫也是傻站在那里,连后来王妈催促她抱着猫进纪家都没听见。
景奈不明白。
她在这里据理力争那么久,王妈说什么都不同意,纪奶奶也从来没有出来见过一眼。可这个男人轻飘飘一席话,王妈和纪奶奶竟然都同意她养苗苗了。而且,还专门给苗苗隔了一个宠物间出来。
苗苗有抑郁症么?
那时候景奈不知道抑郁症是什么,只感觉这是一种疾病。为此她伤心难过许久,觉得苗苗的岁月所剩不多,每天都拼了命的给苗苗投喂。
直到苗苗从一只瘦长的小美貌猫变成坐下就是一摊猫饼的胖橘之后,景奈终于知道抑郁症是什么,而一只猫与抑郁症是压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十二岁,景奈初见贺良辰,听他说她的猫抑郁症。直到她后来上历史课学了历史,才知道有一个成语叫指鹿为马,又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知道,一个人想要指鹿为马到底需要怎样的泼天权贵。
不管怎么样说,苗苗终究跟十二岁的她一起被养在了纪家。
其他人相继都进去,留景奈在门边。
门前的男人突然蹲下来,朝站在缠枝铁门边的她招手,“过来。”
景奈下意识地后退,可转念又感谢这人今天帮忙,踌躇两下也就走过去。
头上一重,她的刘海压得眼睛都看不见人影儿,只听见那人说:“以后别随随便便离家出走,不是每次都运气这么好,能被我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