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轮已离开码头有段距离了,乔山渐而往回退去,糊了轮廓,融进浓稠的绿意中,而在其最高耸的孤崖间,数万银丝凝成飘盈瀑布,高悬而下,等再远些,却见整座燕台,似如一块镶在海面的翡翠,如此望去,山也变得娇小近人。
玉笙微眯着眼眺望,身旁的人递来望远镜,她就此又看了好一会儿,伏在栏边看下方泳池里戏水欢闹的人。
“……来燕台时,出海一定是最值得的部分,”他说,“身在其中看时像局外人,脱离出来远观整体却又发觉是局中人,谁都被包揽其间,便也不会多生出自顾自怜的情绪来。”
她放下望远镜,回头看来,转而也坐到遮阳棚下,探头过去,掩着笑反问:“要生出什么样自顾自怜的情绪,嗯?”
钟徊垂眸瞧着这要来故意调侃自己的人,唇角压住笑将其揽去,按坐怀中挠痒报复。
“啊……我不笑你了……”
玉笙最是怕痒,像一只刚被捞上岸的虾,扭来覆去,终于耗尽精力,弓着腰喘气之余又承其吻,腰间作乱的手陡然收紧,瘫软的心力似也被瞬时拢聚,助力心脏猛然跳出如常的频率,掀起热浪涌上头,致使人有些晕眩。
余后,那将要完全融入自身的气息终于退去,空气涌进口腔,冷却了迷乱,再冷静地、无比接近地注视彼此,借以审视自己,这并没有产生**脱去后想要丢弃的冲动——这是身体常有的心理。还甚至冷静地想得更多,仿佛乃至死亡时最后一缕意识都只是对眼前人的渴求。这样的念头令他们自己也不禁暗自惊讶。
他说:“自顾自怜并不是什么好的情绪,听来也没趣,还不如看这山水,听些快乐的故事。”
这确是他亲试有效的办法,看山看水,方能认知局中之意,此非人言所织的局中局,应是天地之局,辽阔的容纳,万事都不足惜。
在远离人群之处,与人相处会更爱人,如是现在,他毫无条件地爱着她。
“你坐在花园里什么都不做时,难道是在自顾自怜?”
因而被戳破心思,他皱了皱眉,抿着笑转过头去,似是难为情,玉笙也歪头探过去,伸手扳正他的脸,故意追着问,“我猜对了,是不是?”
钟徊握住脸上的手,将人压入怀,随即被动变为主动,坦言说:“谁都有矫情的时候,我可不信你没有,或许你见我在花园时便也心生过。”
“我可没有。”玉笙似要笑到无力,抵着他的肩摇头。
“那你在做什么?”
“看你矫情……啊……”
她双手护住腰,立即辩解,“我开玩笑的嘛,你别挠我了。”
“怕痒啊?”他握住了她的命门,便跃跃欲试。玉笙随即脱手,势要从他身上下来,却又被按回去,她立刻妥协:“我不笑你了还不成吗?”
两人正谈着,有一人从船舱出来,他说是什么东西拿来了,便将一只丝绒礼盒放在桌上,玉笙收住笑,回头再朝他看去,直至钟徊拿起那礼盒打开,一颗透亮艳绿的祖母绿映在黑丝绒中,等他拿出来,才知是一枚戒指,椭圆状的祖母绿嵌在一圈碎钻中间,尤其醒目。
“燕台的夏天最是漂亮,随处都是生机盎然的绿意,时常像某天早晨天还没亮起时做的一场梦,无与伦比。”他说时,低眉见她,平缓的感叹便也成了真情实意,“我把它送给玉笙,玉笙会嫁给我吗?”
那紧望着他的凤眸里笑意越积越浓,眼睛盛不下,便跃上眉梢、藏进唇角,明亮远过那宝石。
“我当然会。”玉笙不假思索回答他,随其亲吻过他的脸,诚恳道,“我只嫁给你,去哪里都可以。”
他将笑声掩在喉中,胸膛阵阵颤动,随之低头来紧贴其耳边,给她戴上了戒指。
“它好漂亮啊。”
“也比不得人漂亮。”
玉笙仰靠在他肩上,掺着笑声回道:“你说的话最是漂亮了。”
“见漂亮的人,自是要说漂亮的话。”
“你肯定经常这么对别人说的吧?”
“没有经常,只是偶尔场合需要时才会说。”
她停顿了片刻,又问:“所以现在是需要的场合吗?”
“当然是。”他俯首贴上其眉心,在其神色冷去之际补充说,“若是不说,那我该如何让你知道我心里所想?如若你不喜欢听的话,那我回去写给你看,嗯?”
他的一切都是惹人欢喜的,但也正因如此,总是要叫人不由得顾虑真假,或是预想到失去的可能。
但因顾虑而畏缩不前是可悲的,而他们都不想戚然过活这短短的几十载。
“叮铃铃——”
客厅的电话又响起,响了好几声,棠妈才赶来接起。
“玉笙呢?”
“二爷……周**她还没回来。”棠妈战战兢兢地应着,“许是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都什么时候,都快六点了,她有什么事是要忙到这时候都还不回来?”
“许是,是去找苏**了。”
“等她回来,让她给我回个电话。”
棠妈连连点头应道:“哎,等她一回来,我就让她给您回电话。”
听见他挂了电话,棠妈才松了口气,走到窗前抚开纱帘已是看了第三次了,也还是不见周**的身影。
天色越来越暗,直至临近八点时,电话又响了。
“您今天不回来了?二爷还让您回来后给他回个电话。”
电话里的人说:“我在这边给他打过去就行。”
“那您今晚宿在哪里?”
“我,我在苏倩家里,等我明天就回去。”
棠妈也松了口气:“哦,那行,您记得给二爷回个电话。”
玉笙应了一声便挂断电话,又低头开始拨号,随其提着一口气接通了。
“喂。”
“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周锦言的怒气从电话里也可听得,“又去找梁家的那个外孙女了?”
“嗯……我明天再回去。”
“周玉笙,你翅膀硬了是吧?”
“我明早就回去。”她又道。
电话中沉寂了将近半分钟,再响起他的声音时已变得冷静,甚至有种温和的错觉——“再有下次,你就给我回来住。”
玉笙还思索着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时,他又喊了她的名字。
“嗯,我知道了。”
他似乎也应了一句,但没有听清,玉笙举着听话筒又等了半分钟,他没有再说话,只得她来说,“那我挂了?”
“……嗯。”
玉笙挂了电话,总觉他今天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她没有多想,拿起tຊ床上的衣裳走进洗浴室,换下了身上被酒打湿的衣物,简单梳理过一番便走出房间重回到餐厅。
此时,气氛热闹的餐厅正进行着一场晚宴,闻言是一个富商包下了这艘游轮举办他与他第二任妻子的订婚宴,今日在这里的人都是受邀前来的——隆重办一场订婚宴比一场婚礼还重要,这是时髦的新风向,许是因为订婚宴后是一种全新的关系,它介于情人与妻子之间,平衡了情人的不稳定与妻子的稳定,会予人一种立于支点、两边掌控的奇妙体验。
“真是抱歉啊周**。”那不小心撒她一身酒的太太又向她道歉,随即亲自给她添酒,自顾自地说,“倒是少见钟先生带女伴,我瞧着周**年纪不大,应该才二十出头吧,这正是最好的年纪,女人的花期也就这么几年,可得抓住机会才是。”
玉笙听此,轻愣看了看她,心底忽生一计,于是,一本正经地说道:“那可以再换一个嘛。”
“啊?”
“机会是很多的呀,抓不住一个,那就换一个,总有一个是能抓住的。”
那太太神情僵硬,只得强行缓和道:“周**还真幽默……周**与钟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话语是亲和的,但怀疑也是真的。
“便是今日在船时认识的,他讲啊,他见我有种似曾相识、相见恨晚的感觉,于是邀我同游,然后我们就认识了。”她胡扯起来,语速都不带一点迟疑的停顿,轻抿了一口酒继续说,“您说这话术是不是老掉牙了?可是呢,他说得又那么讨人心,我想着,若是明日靠岸时告吹了,那就按这标准再去找一个……”
朝向她的人突然轻咳一声,然后笑道:“周**可真是太会说笑了。”
玉笙顺其飘忽的目光回过头去,四目相对,相顾无言,他挪了挪椅子如常地挨着她坐下来。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钟徊上身微微倾靠过去,顿了顿说:“我若是再晚来一步,恐怕你都要讲到你与你找的那另一个又如何有一个老掉牙的开始了……你是在造我的遥呢,还是造自己的谣?”
“他们可不认识我。”
“周**怎么还这么多副面孔?”
她压着笑别过头去与那太太又扯起了闲话来。过后,离开闷热的舱内,众人转场到外面,那谦谦君子的优雅作派也逐渐放野,泳池里倒了一片人影,快热的乐律飘荡在寂寥的海面,竟也不觉一丝糜醉,倒似凉拌的热闹,清亮又不净。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玉笙举着望远镜朝远处探望,身旁的人从包里掏出烟来,边拿边应道:“难道是月下鲛人?”
“有可能,它的鱼尾跃出了水面。”
他低头来点燃烟,玉笙放下了望远镜,侧身朝他而立,视线集在那缓缓往后挪移的星火,“我总觉得我应该问些什么。”
“问什么?”他朝另一边弹了弹烟灰,挪一步将其掩到自己身前,微垂的眼眸中浮光晃荡,她抬眸看着它晃,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问什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钟徊随手掐灭烟头扔去,手臂探进她腰间,弯腰近其身,坦然凝望的目光,仿佛要将他全部的情意不遗余力地呈到她眼前,“你对完全陌生的翼州府有所顾虑……别怕,还有我呢,我们也不会一直在那边,以后定然会回燕台来,然后在这里定居,好吗?”
玉笙凝的愁瞬时化开,眉眼展笑,随之抬手来攀上他颈项,将人搂紧。
“你可听过月下鲛人的传说?我讲给你听啊?”
她抬头来,双手夹着他的脸,掩笑道:“你好好讲,别又胡扯来诓我。”
“到底是谁喜欢胡扯……”
明月当空下,话语交织不断,空寂中的一点热闹又怎会抵得了属于这整片浩海的如梦似幻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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