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的,她真的在反省。
灰暗的墙上挂着一幅画,色彩交融,玉笙当真看不出什么来。太抽象了,她想。
“五**。”
门里跨进来一个身形瘦小的姑娘,她看着玉笙说,“二爷来看您来了。”
玉笙还举目盯着那幅画,心里有个声音在鼓舞她看下去,答案仿佛呼之欲出,她撑着眼皮在其间寻着一个合乎常理的轮廓,就在看清答案的临界点,一个人影倾倒过来——思路断了。
“你……”
周锦言抬眸对上她的恼怒,她及时收住了话头。
“反省了两天,你想得如何了?”
玉笙消了怒意,安宁的神情似也有所冷静,周锦言看着,心上减了几分重量。
“我想有个选择,你先别生气。”她按下他将起的心火,转过身正面向了他,“我见惯了乔山,它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来看它的人,和来看我的人,我们都留不住,可是它鲜少会孤独,每当我从山外面回来,看见它也不会觉得孤独。”
周锦言眸光不由得颤了颤,心脏收得更紧。
玉笙又转身望向那幅画,目光迷失在那交融的色彩中,微张的朱唇信口张合,继续说:“我有点舍不得它,我害怕在雨多的时候,没有人来,它会孤独……可是我太喜欢他了,在很久以前,他让乔山数年不变的寂静有了波澜和变数。我从未期待过明天,总觉明天、今天和昨天只是一再地重复,也时常分不清自己是身处在昨天还是今天。直到有一天,我开始期待明天,想着明天会在哪里见到他,但他时常是在花园或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发现他比任何一个我见过的人都要蓬勃、乐观,无论热闹还是安静,他都始终如一地坚毅、繁盛……我很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便日复一日地观察着他,可是两年过去了,我没有学得一点,却是越发喜欢他的存在……我很确信那是爱。”
“你才见过多少人,便要这番大言不惭地确信了?”
“天宁街上每日都人影不息,我经常从那儿路过。”
周锦言搭手到椅子上,下身落座,淡然驳回她的回应,“tຊ谁与你说是这些人了?”
“那你也没说是什么人呀。”
玉笙也脱离了那幅画,坐到他对面来,突然问他:“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呢?”
“……定然不会像你这么胡闹,安心地结婚,立个保障。”
“那结婚以后呢?”
周锦言顿时语塞,随即整理了一番言词才道:“安生过完这一辈子。”
“既是如此,你若是把遗产给我,那我一个人也能安生过完这一辈子,为何还要嫁到陆家,看人脸色去?”
“谁跟你说那是去看人脸色的?”
玉笙朝前靠来,反问他:“倘若有一天,二嫂嫂撒手不管这周家上下的事,你会生气吗?就算你不生气,老夫人会不满,三嫂嫂说的话会更难听,如果你说这是生活的日常,可是她在成为周家二太太以前,她便没有为这些事操心过,也不会因此而被挤兑,那她嫁给你图什么呢?”
周锦言目光飘过去,半晌没有吱声。她也转头透过窗棂看着阳光斟满的院子,低声自语,“我觉得她过得并不好。”
“……你以为你与那姓钟的结婚了,便可以避免得了这些过程?”
“我没有这样笃定,但如果到了那一天,我们的去留是自主的。”玉笙回头来,信誓旦旦道,“我看了他两年之余,知道他大抵是什么样的人,他其实不需要任何人,也完整无缺,我想我也是能这样的……是以完整的自己去喜欢彼此,便什么都不稀缺,也就不会固执于对方的某一点。”
“周玉笙,你简直胡闹。”
“我会回燕台来的。”
“不可能。”
“那你现在就把那遗产给我。”
“周玉笙,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玉笙摇头:“那总要选一样嘛,你不让我嫁给钟先生,那应该允我一次选择。”
周锦言撇开目光,起身,扭头离去,她看着他走进院中,菱形的窗棂渐而失去了他的身影。
她不知道他如此坚决的态度,后来怎么就同意了,只记得之后不久,周老爷立下遗嘱的事便被泄露出去,“周玉笙”的字样出现在报纸上某些文章里,自此,二十年无人问津的私生女,摇身一变,成了周老爷千娇万宠的小女儿。
一时之间,上周家来提亲的人便没有断过。其间,周锦言不知如何说的,解除了与陆家的婚约。后来,她从二太太那听说,陆停之的兄长进到了公署。
玉笙最后一次见陆停之,是在周家的前院。他依旧是疏朗明亮的模样,见她时,眼底闪过一刻黯然。
连廊下覆有阴影,他颔首作礼时,便也看不得任何神情。两人之间立着一根粗壮的红柱,他们各执一片惨白的日光而立。
他似开玩笑地说:“倘若有一天你后悔了,应该会想起我吧?”
玉笙停滞稍后,才点了点头。
“或许这个结果也不差。”他又道。
“这是最优之解也说不定。”
陆停之将目光定在她的脸上,神情淡然,停顿了片刻后,点头应声:“玉笙,我也纠结过很多次,也怀疑我们是否真的适合做夫妻。”
他一直都在矛盾,得知他们的婚事作废时,其实他心觉一阵久违的轻松,但伴随而来的是隐隐的不甘。
“以后也不用纠结了。”
玉笙敛着笑说此,他连续点了两次头,便像是朋友一样问道:“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啊,许是会离开燕台。”
“离开燕台做什么?”
“还不太清楚……”
两人便站在连廊下聊了许多话,这是相处半年多来从未有过的,脱离这层关系竟让他们在彼此身上看到了更多可能,而在这样辽阔的时刻,只论情爱也免不得违和、狭隘。
连不甘也作遗憾,似是晨起看朝霞的遗憾,过去了便是过去了。
玉笙没有再去过乔山的公寓,棠妈收拾来她的衣物也回了周家的宅邸。
“周**,二爷让您一会儿过去一趟。”
她放下书,清清嗓子,走到棠妈身边来,含蓄地问道:“棠妈,你在乔山时,有人来找过我吗?”
棠妈心会,抬眸朝她看了看,摇头说:“并没有人来找过您。”
玉笙神色暗了些,扭过头去,问起周锦言找她去的事由。
“是四**回来了,”棠妈稍作停顿,随即沉声道,“听说是梁三少在外面养了个女人,两人正在闹着呢,您一会儿过去时便少说些话。”
“养了个女人?”
“是啊,听说那梁夫人还让四**别与梁三少为这事吵闹,四**一气之下这不回娘家来了?现在还哭着哩。”
玉笙看着棠妈,眼神有所思,自顾自地说:“四姐姐不是有了身孕吗?”
“这与身孕也没什么牵扯,过些时候便还是要回去的。”
她迟缓地移去目光,视线穿过窗棂,漫无目的地在院中游荡,俄而又自言自语:“若是有别人的话,那还回去做什么呢?”
“周**年纪还小,自是对这样的想法深信不疑,等您也到了那个时候,便会知道除了回去,没有其他路可走。”
“是吗?”
棠妈拿上收拾完的藤条箱便要出去,临走前提醒她可以去了。玉笙弯腰伏在沙发背上不动,直至棠妈又进门来,催促她要快些去。
从西院过去的路没有一个人影。彼时已是傍晚,厚云拢在天边越压越低,天色惨淡,似是置于净白的纸上,所有事物都只余炭笔涂抹的暗色,暗淡地炙人,风吹来,也觉得是闷重的。
“沙沙、沙沙……”
远处的林子晃得厉害,热风卷起漫天灰白的气雾,廊下绿叶铺地,热流似是从地下升腾来,钻进衣衫,渗出一身汗。
“哒哒哒……”
檐上一阵闷响,突如其来的雨从上而下倾倒,不过几时,将那股热流浇灭得彻底,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味。
玉笙跑进正堂的檐廊下,裙角已沾湿。
“五**。”
前堂里走过的佣人恭恭敬敬地向她作礼,玉笙回头看着那小步跑出去的一行人,心有疑惑,待她绕进门,才知事因。
大大小小的礼从檀木桌上放到地毯上,进进出出的人还在往屋里搬着。
从里屋出来的两丫环交头私语说:“四**出嫁时都没有这么多聘礼……”
“五、五**。”
两人见她站在那头,立即站直了腰问候,玉笙绷紧了下巴,看了她们好一会儿,才问:“这是何人送来的?”
“是钟先生的聘礼。”其中一人邀功似的回应她。
玉笙心头一沉,身体也觉得沉重,她像是后知后觉出嫁这件事,倒也不是后悔,只是觉得它庄严得似要叫人撑不起来,令所有路都堵死。
他是个客气的人,总会加倍奉还上别人的人情,将一切可能的牵扯都斩得一干二净,事后的对错便也无可从他身上深究。
若只是为情意,他不会以此繁琐冠以它庄严。
他要还她什么呢?
“……五**?”
玉笙眸光微颤,回过了神,沉着脸进到里面。堂中已集聚了周家所有人,几人神态各异,唯独没有一人是高兴的。
三太太捏着嗓门先道:“玉笙来得正是时候,瞧见外面那些礼了没?那都是钟先生送的聘礼,到底是新贵财主,出手就是阔绰,这放眼整个燕台,也没几个敢这么大手笔的了。”
“到底是初来乍到的,”周士诚笑容轻蔑,揶揄道,“也只有这些没什么根基的新老才会用此俗不可耐的方式,又怎会知道,在燕台,任何聘礼都远不及一个家世?”
“虽没有家世,能出此重聘也算是有心意了。”周夫人随即出言缓和,但话锋一转道,“不过,出这么些,是要叫外人如何看待我们周家?是说我们为了钱,将女儿嫁给一个初来乍到的财主?”
玉笙胸口闷得慌,尤其是这没完没了的雨声,令人愈发焦躁不安。她垂眸盯着地面,也直言道:“您说的是,周家门第如此,自是不能叫人笑话了去,不然叫人退回去吧。”
周锦言应声动了动神色,适才冷嘲热讽的人也即刻变了脸色——周士诚先说:“这答应了人家的事,突然出尔反尔,更会叫人笑话。”
“是啊,原是你要吵着与其结婚,如今与陆家的婚事也作废了,顺了你的意,怎能又由着你胡来?”周夫人严声道。
“我能对周家的名声有什么威胁呢?我又不是周家的人……旁人不清楚的事实,难道我自己还不清楚吗?我也不曾想过要什么配得上你们的婚事,这婚就不劳你们费心费力了。”
她漠然说此,便转了身,只是刚迈出一步,身后的人突然喊住她。
周锦言说:“在燕台,你早该想明白会是如何结果。”
“……您错了,我并没有为自己的决定后悔,只是忽然发觉……”话头哽在喉中,许久才缓出口,“发觉这份遗嘱真的很贵重……所有人都好喜欢它,是我沾了它的光。”
“玉笙……”
“tຊ你拿着它走吧。”那隐忍哭腔的声音倏尔恢复如常。
玉笙走出正堂,与搬着聘礼的家丁擦肩而过,朝大门行去,孑然离开了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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