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乖乖去上学了。
脚上蹬着马靴,腰上别着小弯刀。
娘送我出门,我问她:“我像不像花木兰昂?”
她点点我脑门:“别伤到自个儿啊。”
嘁。
小太子见了我很高兴,摸摸我的额头问我有没有好一点。
哦对了,我请假的理由不是“陈小二和李小二太烦了太烦了我受不了了必须找个清静地儿呆着否则我会发疯”,而是“呜呜呜夫子啊我头好晕胸口好闷恶心想吐——呕——夫子夫子你别离我这么远嘛我怀疑是中毒的后遗症夫子我能不能请假回家疗养一下啊”。
所以看着小太子关心的模样,我还挺不好意思的。
“挺好的挺好的,身强体壮,我三拳能打死吊睛大白虎。”
他笑的眼睛弯弯,像月牙。
我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脸颊。
陈小二一步跨出门槛,凉凉道:“赶紧上马,不然我哥要娶你了。”
你丫有病吧?
我黑着脸跟上他,小太子问我:“谁要娶你?”
“一个傻子。”我没好气,翻身上马。
小太子跟在后面小小声:“想娶你的人,也不都是傻子啊。”
有些人表面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实际已经脸红了。
嗯,就是我。
我埋头策马,直往点兵场赶,老远就看见陈大哥哥站在太阳底下。
一身黑,肃杀的很。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衣服,又转头看了看陈小二的白衣服,再看看小太子的黑衣服。
大佬都爱穿黑是怎么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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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太毒了,影子都有锋利的轮廓。
还好陈大哥哥没有丧心病狂到让我们在大太阳底下跑马的地步,他招手示意我们进屋。
屋子里有个巨大的沙盘,山脉起伏,河流绵延,是缩略版的全境地图。
陈大哥哥说了,兵书固然很好,可如果不加以实践推演,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他要我们想象自己是大将军,每人率领人数相当、配置一致的军队对抗。
理所当然的,我和陈小二俩陪衬组成一队,扮演守军一方。陈大哥哥带着小太子一起,扮演异族一方。
小太子看着沙盘对面的我和陈小二,一脸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老老实实地站到了陈大哥哥身边。
我神奇地读懂了这个眼神。
老实说我也挺想跟小太子组队的,听说异族的统帅都是大美人来着。
异族有自己的名字,叫雪松族,大概是因为他们生活在雪山脚下的缘故。
雪松族是母系社会,以女性为尊。雪松族人个顶个的漂亮,高鼻深目,皮肤雪白。据说从前雪松族式微之时,有不少族人被迫来我朝谋生,卖艺卖身的,不在少数。
个人和国家的命运果然是紧密相连的啊。
我唏嘘了一会儿,抬头发现他们都看着我。
“怎么了?”
小太子轻声说:“轮到你布兵啦。”
哦哦。
我连忙让我的将士们跟上陈小二的步伐。
在小太子研究出兵的时候,陈小二推了推我,在课堂上公然说小话:“在我哥面前你也敢发呆,你是真的厉害啊。”
我谦虚:“过奖过奖。”
“咚”的一声,陈小二的木雕将军被推倒了,咕噜噜滚到了沙盘之外。
霎是凄凉。
我抬头一看,小太子冷着一张脸,军队已经把陈小二的彻底包圆了。
“厉害!”我欢呼,全然忘记陈小二才是我的队友。
小太子羞涩地笑了笑。
陈大哥哥冷漠无情地宣布:“陈无耽,深入敌腹,辎重却不跟上,留了这么大一个漏洞给敌人。这要是在战场上,你得自刎谢罪了。”
陈小二脸皮厚,哈哈笑着说:“太子能征善战,比不过,比不过。”
被拍马屁的小太子面无表情。
陈小二全军覆没了,被赶去边上观战。
他跃跃欲试想指点我,陈大哥哥一个眼神过去,他就安静得像个鹌鹑。
我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尝试着布兵。
怎么出兵啊。
我开始后悔拒绝上课了。
再轮到小太子的时候,他一改之前面对陈小二时的雷霆手段,开始犹犹豫豫了起来。
陈大哥哥抱臂旁观,朗声笑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嗯?”
小太子面不改色,照旧雷声大雨点小。
陈大哥哥摇了摇头,亲自动手,三两下就把我的军队冲了个稀巴烂。
沙盘上的残兵败将七零八落的,好生凄惨。
陈大哥哥问我:“有什么想法?”
我弱弱道:“想法就是,嗯,我以后再也不翘兵法课了。”
陈小二别过脸笑。
超大声。
你能不能克制一点??
陈大哥哥不置可否,开始复盘双方调兵遣将的问题。
我听得一知半解。
陈大哥哥终于放下小旗示意我们可以各回各家了,我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然后就被叫住了。
小太子于是也停下脚步,一脸担忧地在我和陈大哥哥之间看来看去,就差在脸上写“你别骂她”四个大字了。
陈大哥哥没看到小太子的眼神,他思忖了片刻,说:“你回去以后要把之前落下的课程都补上,否则水平太差,没有对战的意义。”
他这话其实很严厉。
我“哦”了一声,无精打采地告退。
小太子一直跟在我身边,十分同情。
陈小二蹿了出来:“早跟你说了吧,我哥就是个阎罗王,我在他面前连屁都不敢放。不过你别怨他,他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也得怪你自己,怎么敢翘阎罗王的课呢?”
他啰嗦完这一大堆,后知后觉我情绪低落,总算说了句人话:“哎,要不要我帮你补课啊?小爷我可是很厉害的。”
就你那三脚猫的水平。
我没有理他。
日头已经西斜,归鸟缓慢振翅,凝成几个黑点。
我的脚步慢啊慢,重啊重。
说出来会被人笑话的吧,赵大将军的女儿,一点兵法也不通。
小太子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猛然抬头,在晚霞里紧紧攥住小太子的衣袖:“你帮我补课吧你帮我补课吧!”
小太子费劲地从袖口里伸出手,握住我的,然后别过头去笑:“好啊。”
淡淡的余晖里,他的侧脸仿佛也闪着金光,像个菩萨。
普度众生,善哉善哉。
趁着爹爹不在,我霸占了他的书房。
娘亲问起,我理直气壮:“我要开始用功了呀!”
皇帝的任命下得很突然,他东西都没时间收拾,书房基本维持了他走前的原样。
他书房的风格非常不协调。屏风后三个大书架上的书高度次第变低,像他带的军队一样整整齐齐。可百宝格上的东西就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可言。左手第一个放了一尊荧光曼妙的玉雕美人像,紧挨着的则是锈迹斑斑仿佛碰一碰就会碎裂的不知道什么兵器。
我东摸西摸的,碰巧按到了什么。
百宝格里竟然还有个隐蔽的夹层,小时候都没注意。
咦?不是空的?我撬开夹层,里头是一封发黄的书信。
封面上写了四个字,“吾儿亲启”。
嗯嗯?不会是写给大哥哥的吧?
我咽了口吐沫,把窗子都关上了,小心翼翼拆开看。
信的抬头是:爱女小荷。
写给我的?怎么一直不拿给我看,还悄悄藏着。
难道是准备等我出嫁的时候给我?
看不出来嘛,爹爹还挺浪漫的。
爹爹从前的字跟现在很不一样了,从前笔锋极盛,龙飞凤舞的,字句大开大阖,意气风发。
不像现在,被官袍裹住了身躯,连带着笔锋也收敛成温厚的模样。
谈到草原辽阔,他写“给你养只红嘴的鹰,你若还是现在这般轻盈,让它带你巡视雪峰。”
我满头黑线,再怎么轻盈也会把鹰压坏的好不好,我又不是才出生的小宝宝。
我正这样想,余光瞟见落款年月,啧,果然是我出生的时候。
我好聪明。
再往下看,哟,他还夸过娘亲“天人之姿,聪颖无双”,这种肉麻话,怎么没听他当面说过?
爹爹啊爹爹,看不出你也是铁汉柔情嘛。我笑得合不拢嘴。
信的最后,我得知了我姓名的由来。
张扬的字迹,写到此处明显柔和了许多。他写:为你取乳名小荷,是希望你像你娘亲,濯尽污泥,不染纤毫,虽遇不可逆之困局,亦能坚韧破局,灿若星河。
我愣住了——他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些。
他把所有的期许都埋进了故纸堆,我看不见也无从得知,原来他希望我“濯尽污泥,不染纤毫”,希望我“坚韧破局,灿若星河”。
那么,在我顽劣的时候,在我偷懒的时候,在我耍小聪明的时候,他心里有多失望呢?
我把信纸折好,重新塞回信封,后退两步,认认真真地打量百宝格。
夹层上面,是一副很小巧的文房四宝。
笔杆细细的,墨锭小小的,砚台边上刻成了我最喜欢的莲蓬。
这是我开蒙的时候,爹爹特意托人从南方带来的。
我伸手摸了摸细腻的砚台,触手是厚厚的一层灰尘。
我默默叹了口气。
经史子集,古老智慧,因为害怕这些看起来就很难的大部头,我放弃了用自己的头脑思考、求解的机会,变着法儿地偷懒。
今天扎伤手写不了字,明天吃撑了肚子晕头更晕。
我跟陈小二他们嘻嘻哈哈,把浪荡当作有趣。
西席被气走好几个,有一个年龄最高胡子白花花的,放话说我不配读圣贤书。
是了,前一天傍晚我悄悄在他的厢房里放了两只癞蛤蟆,呱呱呱,吵了他一宿。
还记得那时娘亲一手翻着理家的账本,一手护住心虚的我,对气得大吼的爹爹说:“姑娘都是要嫁人的,你非要她学这些做什么?”
而爹爹坐在书桌后,一言不发,却像是透过我看到了别的什么,在满室书墨气里流露出了遗憾和失望交织的神情。
当时我年纪小,现在想起来,实在悔恨。
我松开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握住的拳头,拉开梨木椅,先从被他翻得破破烂烂的那些书开始看起。
唔,还真是非常深奥。
好多术语我都看不懂,用纸笔誊了,准备明天去问小太子。
阳光从东边的窗子照进来,又从西边的窗子照进来,最后彻底消失,藏进了黑夜中跳跃的烛火里。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抱着书进了学宫。
我以为我应该是第一个,没想到小太子已经在里面了,案几上的烛火已经燃了一半。
我伸手戳了戳他肩膀。
他回过头来,看到是我,又诧异地看了一眼刻漏。
“你怎么到的这么早?”他停下笔。
“这个嘛,说来话长。”
我把书放下,把我的案几费劲地推到他身边。
小太子连忙站起身来帮我,很高兴的样子:“你要坐在我边上吗?”
我坐了下来,把书摊开在他身边,笑眯眯的。
“是啊殿下,说好了要帮我补课的,你不许赖账。”
陈小二是踩着点进来的,看到我换了座位,很失落地蹲到了我案几前面,可怜巴巴地看我:“赵小荷,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去学习了啊,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我头也不抬地记下小太子讲解的内容,笔下刷刷刷:“爱过。”
陈小二把他的蛐蛐罐捧在掌心,试图递给我看:“你看看,我新得的大冠军,木制的,贼厉害了,还能发出声儿呢!你听听?”
我把书一合,搁下散卓笔,伸手过去。
小太子低头写字,却一个字也没写。
陈小二以为我终于受不住诱惑,嘿嘿一笑。
我一把攥住木蛐蛐的后腿,在他面前晃了一晃,“陈小二你怎么回事?我们来学宫是干嘛来的?”
陈小二被我问懵了。
我用力拍桌:“是来读书的!”
他被我吓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恨铁不成钢道:“你希望日后史书如何写你?陈无耽其人,父兄皆为名臣。满门忠义之中,唯其平庸顽劣,虽为太子侍读,终日斗鸡走狗,一事无成?”
我把木蛐蛐丢进五彩斑斓的蛐蛐罐里头,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你对得起你父亲吗。”
陈小二失魂落魄地回去了,连蛐蛐罐也忘记拿了。
小太子停了笔,扭头看我。
我没再说话,兀自写着夫子布置的课业。
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
“你别看我了。”我说。
“好。”他果然说到做到,不问我为什么突然转性,也不问我为什么掉眼泪。
过了一会儿,他从案几底下悄悄递给我一张帕子。
绣了蜻蜓点水的,映日荷花别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