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略回来不满半年,吃了不少饭。她不是一个爱吃饭的人,吃饭也只求吃得饱就好,而如今吃饭成了她工作的一部分。第二次踏入赵章家竟然还是因为吃饭,赵略胃里又涌起欲呕的感觉。
站在大门口,她深呼吸了几次,才按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赵芊芊。
赵芊芊见到她,多少有些意外。在她印象,这个堂姐总在刻意远离她家。而赵家的发迹也是沾了未曾谋面的伯父伯母的光。父亲赵章清明时总要求她一起祭拜,在他们的墓前念叨一些话,也无法激起她的感激。她觉得赵章也不见得就感激自己的哥哥,说感激未免显得冷血,仿佛是哥嫂用自己的命换来了他们的优渥生活。虽然事实的确如此,赵章还是要靠薄薄的仪式充当一下面皮。
当年的事件里,真正怀有感激之情的只有孟家。不过赵略也不大喜欢孟家,赵芊芊觉得她清高过了头,就有些故作姿态。赵略挣到手的钱,自然够她日常生活的花销。但仅仅是够日常开销,对生活来说,那怎么能够呢?赵芊芊需要被羡慕,需要比别人过得好。很多人的一生,是没有主体性视角的,总是在跟别人的比较中确定自己的位置和价值。人生若不能拿来炫耀,那便无意义。赵芊芊是这样的人。
“小略姐姐过年好。”赵芊芊道。她想是这么想,但多说一句吉祥话总是没有错。
赵略像是没听到,径直进了屋。
赵章正在厨房指挥厨师做饭。他以前的工作就是厨子,发迹之后,喜欢称自己为美食家。此刻他正在监督厨师煨汤,听到赵略来了,声音先到:“小略啊,你先坐一坐,叔给你舀碗汤,这是我自创的,鲜过佛跳墙。”
旁边的厨师手下动作慢了一下,心里嘀咕:“这道汤的原创不是那个姓陈的美食家吗?美食届如今也时兴抄袭?”
赵略在餐桌前坐下,客厅电视里放着春晚前的预热节日。赵家换了灯,一片雪亮,赵芊芊坐在沙发上划手机,整个人和雪亮的家融成一体。
赵章妻子是一个沉默的女人,似乎常年卧病在床,赵章也得了一个不抛弃糟糠之妻的美名。男人的美名总是来得比较容易。赵略对她几乎没有什么印象,此刻也坐在餐桌前,等着赵章说开饭。
赵略冲她点点头,不知道怎么开口叫人。她对这一切都很陌生,想要拔腿就走。
赵章妻子笑笑,像风一样淡,说:“很久没见你了,听你叔叔说你在做药物研究,很好啊,能帮到我这样的人。”
赵略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笑笑。
“我们当时病房里有好几人,我的病情最轻,活得也最久,也是运气好,等到了新技术。”她有继续攀谈的意思。
赵略道:“这些年药物研究和计算机技术相结合,发展确实很快,。”
女人说:“是啊,我的尿毒症现在做做透析也能活着。我们当时有个病友群,还有人被发现是遗传性肾病,后面做了肾移植手术,做完手术后听说还要服用排异药物,很麻烦。”
隔壁有人在院子里放了烟花,“砰”的一声,赵略觉得心脏突突突跳了起来。璀璨的光打在落地窗上,她脑海里又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所有人都朝窗外看去,没人注意到她冲进了卫生间。
烟花放了大概有十分钟,赵略捂上自己的耳朵,但无法静音脑海里的雷声。
年夜饭的开场就以邻居的十分钟烟花开始。赵章说他家里原先只是收废旧电动车的,后面新能源起来了,发现了商机,开始做电池回收生意。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赵章愤愤道:tຊ“我当年发达的时候,他不知道在哪里?暴发户!”
“我要打电话举报!现在让放烟花爆竹了吗?”
赵芊芊吃着菜,闲闲道:“今年好像不管了,可以放的。我那个朋友老刘他们家今年打算也放的。”
赵章换了副表情,说:“刘家的包材生意今年是不是不错?他家找的供货商怎么样?老爸我这里有更好的选择,过年的时候你问问她,看她爸爸愿不愿意和我们合作。”
赵章这些年也是勉力支撑,随着孟氏逐渐走上现代企业改革的正轨,他这样边缘的关系,逐渐被淘汰,只能想办法做做其他人的生意。
吃到一半,赵章放下筷子,安排过年期间的日程:“初一去你孟爷爷家,小略和芊芊都去,下午咱们去王书记家。”
说完转过头看赵略,却发现她似乎没动过筷子。
“你吃啊小略,怎么不吃?”赵章诧异道,“不合胃口?”
“对了,你明天下午和我一起去一趟王书记家,王书记虽然退了,但是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王书记是谁?你是怎么认识的?”赵略从牙缝里挤出两句话。
赵章惊奇道:“王书记你不知道是谁?前XX书记啊。”
“当年也是巧,王书记的爱人和你婶婶在一个病友**群,当时还住隔壁病房。他爱人的病也是肾病,很严重,是什么遗传性肾病来着。”
“这种病,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换肾。正好芊芊回来说你住的那个疗养院有一个小男孩等到了合适的肾源。”
“那我就去问啊,问到了那颗肾的来龙去脉,然后打通关系,让王书记他爱人和那颗肾做配型啊,结果你猜怎么着?”
“配上了!你说怎么就这么巧?”
“王书记这些年对我们家那是没得说,当然了,我这个信息也确实有用,后面活动啊啥的,都是我经手,这就是信息差啊。”
赵芊芊看着赵略,她看到她脸色僵着,出声道:“爸,你别说了,那颗肾原本配型配到的是小略姐当时的好朋友。”
赵章红光满面,当年的往事是一剂鸡血,听了女儿的这句话,不以为然:“是吗?那他可不太走运了,他现在怎么样?还活着吗?”
赵略脑海里的雨终于下了下来。
“他死了。”说完,她拿起包往外走。
赵章被赵略的愤怒吓到,饭桌上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她这是吃枪药了?”赵章看向赵芊芊。她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赵章妻子道:“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要是原本那颗肾排队排到的是我,然后别人抢先拿走了,你还能说出这话吗?”
赵章答:“你这只是假设啊,又没真实发生!”
“再说了,如果这颗肾能为我和女儿带来好运气,我想老婆你也是愿意的吧?反正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愿意的。”
又说:“这个小略,真真是放在国外长大的,没规矩,上次也是,没言没语的就走了!”
赵章妻子耐不住怒火,扔下筷子,道:“这事儿没遇你头上,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当然就说愿意。”
“赵章,我跟你说,你这是昧良心!”
又指着女儿道:“你是跟着你爸学了一肚子坏水,不辨是非,颠倒黑白,好得很!”
说罢,转身上了楼。
赵家父女面面相觑,好好的年夜饭变成了批判大会,赵章甚至来不及发火,展现自己一家之主的位置。他看到精心煨的汤上面结了一层油脂,终于想起来发火:“都说了把油撇了,这样子怎么喝?今年请来的厨子水平下降得厉害,扣钱!”
赵芊芊点头:“我跟家政服务那边说。”
他们两个人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在他们心里,人的命本身就有贵贱之分。
走出赵家,赵略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
她拿出手机叫车,带出来一个和手机放在一起的小纸条,是载她来的司机的电话号码。
小区园子里有人开始放鞭炮,夹杂着电视声。这样万家灯火的时刻,那个司机在和家人一起吃饭吗?
直到走出小区,打车软件也没有回应。
孟沛初的电话来了时,赵略已经走了两公里。她的手指头已经冻麻,电话响时,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到第二遍响,手指头才暖过来,划开手机。
电话接通的瞬间,孟沛初疑心对面没有人。话筒里传来沙沙的风声,他觉得情况不对,连着叫她几声,拿车钥匙出门。
孟安明在后面吼:“大过年的你去哪?”
“这个家你是不想要了是吧!”
赵略听到对面送过来的孟安明的声音,清醒了些,终于可以出声说话:“我在路上走,没有打到车。”
孟沛初的心里安定了些,道:“你走到哪条路上了?知道吗?”
“算了,你手机还有电吧?打开微信,给我发一个地址。”
赵略依言打开微信,照着他说的发了共享位置,却看到手机电量告急。
等孟沛初到的时候,就看到赵略在马路牙子上坐着,脸上好像有哭过的痕迹。他大约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除夕夜,所有人都忙着团圆,或者假装团圆,她偏要撕破这层假象。这挺像她的,也挺酷的。
孟沛初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和她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夜空,若无其事道:“今晚的月亮还挺好看的。”
赵略问:“怎么好看了?”
“就,挺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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