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白璧微瑕
日头初升,整饬的日光缓慢覆盖过穹顶与大地,风微微掠动,一片宛如荷叶的巨大翠绿色平台,随风轻轻摆动,浑然天成。
荷叶之上,有一青衣少年独自盘膝而坐,仿佛与那翠绿色的练功平台融为一体。
少年约莫十六岁左右,身材修长健硕,面容清秀古雅,眉宇之间英姿勃发,青衣之上隐隐有水波荡漾,蛟蛇起雾,头戴白玉之冠,腰配碧玉之带,凭空为其褪去了几分少年稚气。
此刻青衣少年紧蹙眉头,本是有些露水微凉的清晨,额头却布满一层细密的汗珠。
只见其吐气如龙,纳气如吞,双手结印,一道道肉眼可见的乳白色气流从荷叶之上升腾而起,缓缓涌入少年口鼻之中,每涌入一分,少年脸上痛楚之色便愈发浓郁一分。
吐一纳七,往返九次之后,青衣少年已是汗如雨下,却面色愈发坚毅,手中结印不断,有如蝴蝶穿花,灵动非常,周围乳白色气流也随之旋转回荡。
“开!”
少年低声一喝,刹那间如同长鲸吸水一般,周遭白色气体被其尽数吸入体中,化为无数道强烈气旋,由全身经脉尽数朝丹田之处涌去。
然而丹田周围,却仿佛有一道无形天壑,任凭气旋猛烈冲击,任是岿然不动。
几番僵持不下,其索性将心一横,不惜撑开经脉,遭受剧痛,强行吸纳气体入内,化作更为猛烈的气旋冲击丹田壁障。
少年全身经脉顿时如同刀刮针刺一般,疼痛难当,然而此刻显然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只能继续咬牙坚持下去。
要看丹田之外已有丝丝气体涌入,无形屏障几欲松动之时,丹田深处却凭空涌现出一股暴烈的血气,如同暴虐狂风一般,摧枯拉朽地吞噬掉那些冲击不断的气旋,逆行而出。
少年顷刻面色涨红,身体发烫,额头青筋条条绽出,旋即一口鲜血径直喷了出来,转瞬间就在空气中化为雾气,凭空消散开来。
“赵沉璧!你不要命了?”只听见一声娇斥从远方传来,随后一道赤红色身影便飞掠而至。
被唤作赵沉璧的青衣少年咽下口中鲜血,勉力扭头望去,只见一道赤红玉剑激射而来,剑身通体晶莹剔透,有如血玉一般,一双雪白玉足此刻轻踩在飞剑之上。
来人双腿修长紧致,肌肤如白皙玉石,身材高挑玲珑,饶是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身段已经渐渐长开,可谓出水芙蓉,绝色佳人。
其双眼如春水一般明媚荡漾,嘴唇如晚霞一般动人妩媚,一头红发随风四散在清晨的雾气之中,令人见之忘俗,偏偏其生了两道剑眉,凭空增添了几分女子英气,愈发明艳动人。
此刻少女眉头怒气横生,将飞剑悬停在赵沉璧身前,轻轻一跃跳至其身边,同样盘膝坐下,双掌抵在赵沉璧背后,立刻便有一道火红色气流缓缓涌入其体内,赵沉璧苍白脸色才微微好转。
“吐一纳七,强行吸入灵气冲击丹田气府,你就不怕撑爆了经脉,变成一个下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的废人啊!”
少女运气不断,口中却是不停,脸色更是因为愠怒而涨红不止,唯有细心望去,才能发现其眼中还夹杂着许多忧虑、怜惜、担心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娇羞。
赵沉璧面容苦涩,微微叹气一声:“玉珏,可若我终究还是没能成功开辟气府,到最后,也只能是个废人啊。”
李玉珏闻言,竟是鼻子一酸,眸中更是隐有泪花闪现,泫然欲泣,楚楚动人,语气便是温柔了下来。
“沉璧哥哥,师尊讲过,天道九九,人遁其一,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当初你是我们这一代弟子中第一个纳气入体,也是第一个打通全身筋脉之人,天赋之高,修行之快,全宗上下都为之动容。如今虽然不知出了什么原因,无法开辟气府,但宗主神通广大,总有一天能够解决你身体的问题,切勿急功近利,破坏修行根本啊。”
赵沉璧闻言,强行挤出一丝笑意,故作轻松道:“知道啦,只是失败了这么多次,仍旧无法开辟气府,眼看着你们都纷纷踏入开府境界,正式修行,而我只能勉强纳气入体,如世俗武人一般淬炼体魄,而心有不甘罢了,所以才会不惜损坏经脉,也要冒险一试,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仙凡有别,自古如此,素来残酷无情,无怪少年如此不计后果地鲁莽行事。
草木枯荣,生死轮回,世间凡人一生,大多如烈日朝露,转瞬即逝,偶有寿者,也不过甲子年岁,终究难逃化身一抔黄土,世间苦海,难以得渡,唯有踏上修行之路,炼体炼神炼魂,才有一线机会,寻得大道,求得长生。
而修行的第一境,便是称之曰“开府境”——于体内开辟气府,吸纳存留天地灵气,滋养神魂体魄,增加生机寿元,尔后方能御风远游,真灵显形,故后又有“远游境”、“显灵境”,至于再往后,凝结金丹,化丹为婴,则已是如同陆地神仙的范畴,无数修士终其一生,依然难以望其项背。
赵沉璧本是天之骄子,东临宗宗主嫡子,十六年前于雨夜之中降生,天生异象,云层之中雷光大作,顷刻之后云销雨霁,明月当空,星辰涌现,更有雌雄一对雪白巨鹿踏空而来,守护左右。
其后赵沉璧修道如妖,孩童时期便已峥嵘初现,吸纳灵气如臂使指,将体内百余经脉尽数打通,更是参悟典籍,见解深厚,明悟广博,令其身为金丹境大修士的父亲,和一干长老客卿都悚然惊叹。
然而待至其八岁之际,欲率先聚气开府,成为东临宗有史以来最早踏入开府境的弟子,却不料意外横生,遭逢剧变。
当其气府隐隐成形之时,丹田之中便发生了奇怪的变故,周围经脉尽数枯死干涸,并逐渐凝聚出一股无形蔽障,使得灵气无法入内,更有血气横生,暴戾异常,横冲直撞,摧枯拉朽,更是反噬其全身经脉,令赵沉璧大病一场,伴生白鹿暴毙而死。
病愈之后,赵沉璧已是丹田尽损,经脉受损,此后无论如何,都难以开府聚气,更是令举宗上下大为扼腕痛惜。
其父赵修筠为此殚精竭虑,大费周章,然而整整八年时间过去,依然不见赵沉璧有任何好转。渐渐地,宗门内便开始有越来越多的流言蜚语与偏见不满,其父对此,却是有心无力。
赵沉璧抹了抹嘴边鲜血,终究还是少年开朗心性,加之如此多年锲而不舍,心志坚韧非凡,很快便从阴郁之中挣脱出来,展颜笑了笑,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身旁少女听:“放心吧,我不会一蹶不振或者自暴自弃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相信终究会有解决之道的。”
李玉珏闻言,这才放下心来,眉梢眼角都是掩盖不住的暖意,轻声娇笑道:“对嘛,这才是我东临宗千年一遇的修道奇才——赵沉璧嘛!潜龙在渊,腾必九天,沉璧哥哥一定会解决丹田的问题的!”
有风徐来,轻轻荡开少女的裙裾与少年的袖袍,二人相近而坐,日光恬淡,云雾袅袅。这一日的光影,千万年后,仍然凝固在已是“转轮圣主”和“红衣剑尊”的二人心中。
一声不合时宜的咳嗽声从远处出来,大煞风景地打破了二人的宁静。
只见七八道身影从远处青石台阶上一跃而下,踏波而来,双脚在碧绿水面之上连续踩踏之下,又轻轻跃起,仿佛蜻蜓点水一般,转瞬之间变来到了巨大的荷叶广场之上。
为首一人正是东临宗大长老的嫡孙之一——孙坚,其人高冠博带,锦衣华服,手执一柄象牙白玉扇,加之其皮肤白皙,故作神情洒脱,若非其五短身材,五官紧凑,倒也显得风度翩翩。
孙坚刚刚站定,便不由自主地望向李玉珏那一双袖长玉腿、鲜红樱唇和绝美面容,眼神说不出的灼热难当。
不等孙坚开口,其身后名叫王之涣的紫衣干瘦少年便直接出声讥讽。
“赵沉璧,莫以为你是宗主之子,便可以在宗门内胡作非为,在修道场尚未允许入场之际便来此修行,更是佯作受伤,欺骗玉珏师妹恻隐之心。我东临宗,自来是要求十六岁以内开府修行之人,才能算作正式弟子。你身为宗主之子,近年却荒废修行,如今已有年满十六,然而却未能开府,简直是为宗门和宗主蒙羞!你有何颜面来此!”
这王之涣在宗门内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言语刻薄,加之有身为大长老嫡孙的孙坚撑腰,此刻更是言语恶毒,不消片刻便口吐连珠一般,说了这么一大段,引得孙坚等人哄堂大笑。
孙坚迈了迈步子,来到盘膝而作的二人跟前,眼见二人如此亲密,自然是嫉妒非凡,紧跟着出言讽刺道:“别人当你是宗主之子,敬你三分,我孙坚却不会怕你。你当初不是被称作东临宗千年一遇的修道奇才吗?怎么如今连气府都无法开启?等到年末宗门考核完毕,我看你爹还能不能包庇你,让你继续在内宗浪费资源!”
此刻天色渐亮,越来越多的新一代年轻弟子前来修道场,远远看见这一幕,竟是驻足不前,在旁已经围拢了三四百人,人头攒动,窃窃私语。
“这孙胖子,仗着这些年他爷爷在宗内愈发呼风唤雨,宗主常年外出,竟然都敢欺负到赵师兄头上了。”
“什么赵师兄,如今气府都无法开启,宗主之子又能怎样?我听人说,这赵沉璧当年在腹中克死了他娘,就不是个好东西,如今自身丹田废了,经脉损毁,修行之路也到此为止咯,免得继续为祸人间。”
“竺胖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信不信老子打死你?咱们这一代弟子里头,能这么快开府聚气开始修道的,哪一个当初不是学了赵师兄悟出的心法口诀《易筋经》,才能修行得如此顺利?你这死胖子还有没有良心?”
“你们两个别争了,赵师兄的的确确是有恩于我们,为人也正直和善,等下如果形势不对,我们就一拥而上,老子早就看那孙胖子不对眼了,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多人,那大长老还能如何找我们的麻烦?”
“上什么上,看戏不就完了?有这功夫,你还不如多去闭关打坐一会儿。”
……
对于孙坚和王之涣的恶毒言语,以及周围弟子的窃窃私语,赵沉璧竟是充耳不闻,神情平淡,起身便欲离去。
反倒是李玉珏愤愤难平,冷笑一声,如藕一般的玉臂轻轻抬起,纤细双指轻点剑身,血色玉剑便破空而去,向孙坚刺去。
孙坚面色一变,没有想到李玉珏竟是一言不合便出手欲伤人,尽管对其多有爱慕,但此刻心中也腾起一股求而不得的无名妒火,旋即右手一抖,手中所持法器宝扇瞬间展开,散发出两道乳白色灵光,一道骤然前冲,一道护住身形,双脚一踏碧绿荷叶,径直朝后退去。
血玉飞剑破空而来,转瞬即至,竟是躲过为首一道灵光,如同一道血色残阳,坠落在那道护体光芒之上。
只见灵光骤然扭曲变形,一阵摇晃不定,但终究还是未被一剑破开。
李玉珏眼见一剑未能见功,羞怒之下,正欲以体中精纯灵气催动玉剑再度上前,却被赵沉璧握住其袖摆,将其制止。
“算了,争斗不义,我们走吧。”
赵沉璧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就要拉着李玉珏踏波而去。
孙坚等人见此,怎能愿意让其轻易离开,肥硕的脸庞上嘴角扯动,更是言语恶毒道:“赵沉璧,你这个扫把星,自己祸害自己不能修道就算了,还祸害宗主为了给你救治已废丹田,整日在外奔波求药,当年更是祸害死了你娘,如今还想祸害玉珏师妹?”
一丝暴戾之意从丹田中骤然生起,顷刻间便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烧。
赵沉璧闻言,身形一顿,竟是硬生生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停在了荷叶道场边缘。
“怎么?还想动手?你一个连气府都无法开启的废物,也配和我等真正的修士斗法?”孙坚见状一喜,尽管有些许诧异,仍是赶忙讽刺挑衅。
李玉珏心头没来由一颤,平生第一次感到身边的赵沉璧,流露出一丝暴戾至极的杀意。
这杀意犹如惊涛骇浪,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令人如见尸山血海,如处修罗地狱。这杀意转瞬即逝,但李玉珏背后已是冒出一阵冷汗。
“沉璧哥哥……”
赵沉璧置若罔闻,双眸隐隐泛起一丝红色,只见双眉透几欲拧在一起,痛苦非凡,显然克制得十分艰辛。
不知何故,每次试图开辟气府而失败之后,赵沉璧丹田之中都会引起一股神秘的血气反噬,并且一次比一次更为剧烈。
每次反噬过后,赵沉璧心中都会猛烈浮现出一丝暴虐、嗜杀之感,伴随着一股嗜血的冲动,以及无数投身杀戮的景象,差点令其心神失守。
近些年来,宗门内面对如此挑衅之事,赵沉璧为了宗门和睦和其父亲颜面,皆是一味忍让退避,今日本欲也是如此,却因孙坚那句随口之言,使得其再也无法压制住身体中那股狂暴的煞气。
赵沉璧自知,当年其母正是因为生下自己而死,如此多年,一直心结难解,母亲更是成为他心中一道逆鳞,旁人触之不得。
一道道青筋浮现在赵沉璧额头之上,如蛟龙将怒,风起云涌。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虽远,亦必诛!
“孙坚,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