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穆平川时,我是整个皇宫最没有存在感的公主。
母妃不愿搭理父皇,日日伴着那座佛龛,持珠念佛,不争不抢,连院子都鲜少出。
我每日只困在那四方天地里,读母妃要我读的各类书卷,兵书、史书、农书、医书,什么书都有。读得又多又杂,有时也会觉得无趣。便常常偷溜出去,找人玩耍。
有年上巳节,王后娘娘给皇兄办生日宴,来了不少公子**。
听说宴会很是隆重,还有不少新奇的玩意儿,我按捺不住好奇,躲到了御花园宫墙边的阔叶树上偷瞧。
皇兄,也就是现在的陛下了,大声喊了句:「子崇,快来同我比试一番。」
春光和煦、春风醉人。
少年将军一袭宽松的乌衣,拎着酒,接过剑,纵身翻出亭外,就着簌簌落下的棠棣花瓣,飞身舞剑。
他的剑法,刚中有柔、柔中有刚,摄人心魄。
肆意洒脱的身姿,在无边春色里游弋变换。
比试终了,他扔掉剑,笑话皇兄武艺不见长进,仰着脖子往嘴里灌酒。
我静静看着,仿佛全世界,只此一个快意明朗的少年郎。
他突然向我看来。
视线如江海中的浮萍偶然碰撞。
突然想起那句诗——
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
皇兄高声喊了一句:「小七怎么在树上?快下来,有你喜欢的糖糕。」
我一惊,慌得掉下了树,成了满宫的笑话。
母妃罚我在佛堂跪了三日,皇兄来劝,诓母亲说我是上树替九公主捡风筝。
也不算撒谎,跌落前,我确实顺手打落了个风筝。
趁着皇兄同母妃说话,我用攒了半年有余的碎银,同皇兄身边的小太监,换来了将军的消息。
「他叫穆平川,字子崇。」
「是定远侯府骁勇将军独子。自幼在边疆长大,十余岁随父母入军,如今年方十六。曾带一骑人马深入敌腹,毁其粮草,断其补给,不战而退兵三百余里,成了军中奇谈。」
当夜,我便同母妃说,平日读书都是纸上练兵,我想习武。
不成想,母妃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叫月梨姑姑教我。
不过到底是底子薄弱,我回忆着他所舞剑法的招式,日日模仿练习,能练得几分皮相,却学不来其风骨和功力。
第二次见他,是在一年后大殿外的雪地里。
我听闻他进了宫,高兴得撂下手里的碗筷,饭都不吃,踩着雪跑了出去。
我自然见不到他,也没法同他说话。
我只想远远看一眼。
看看那个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少年郎,如今是否更加耀眼了一些。
却见——
他一身素缟麻衣的跪在雪地里。
天高地阔,形单影只。
万物皆白,萧瑟一片。
那孤清死寂的背影,叫我心口震颤。
宫人说,他的阿父阿母勾结了呼羯人,陛下一道降罪圣旨将他们押回,他们却在回京途中畏罪自焚。
穆平川在雪地里跪了三日,泣血陈情,道自己父母绝无通敌,是贼人居心叵测、杀人灭口,求我父皇彻查背后元凶。
父皇闭门不见,我知道,他夜夜在殿内听新入宫的贵人唱江南小曲儿,吃道士新呈上来的不老仙丹。
皇兄去求,说骁勇将军满门忠君爱国,老侯爷为国捐躯,骁勇将军夫妇驻守边疆二十余年,呼羯人从未讨到任何便宜,怎可能通敌叛国,如今为人陷害丢了性命,父皇非但不追查真凶,反而还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
最激动处,皇兄说了句「长此以往,天亡大梁!」
父皇怒不可遏,提剑刺伤了皇兄,罚了他去南边一个蛮荒之地,叫他自生自灭。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心疼却又无能为力,为将军,也为皇兄。
也第一次开始认真审视我的父皇。
母妃有次醉后曾和月梨姑姑说:「不堪为君,不堪为夫,不堪为父。」
我记忆里,父皇并非一直如此。他也曾意气风发、生杀予夺、威震四方。是从哪一天开始变的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一刻的父皇,确实不堪。
我人微言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把攒了两年的碎银首饰全拿出来,求殿外的小太监替我送大氅、送暖炉、送羹汤。
皇兄尚有王后娘娘派人照拂,将军阖府上下,只他一个了。
他穿得那样单薄,怎撑得过如此凛冬。
这些东西递到穆平川身边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大雪纷飞的寒夜,我们远远对视。
他的眼里,已没有了两年前的光亮,但却有了片刻的我。
那场风雪之后,他被罢了军中要职,孑然一身走出了皇宫。
那日,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他步履蹒跚地一步步走向长门之外,突然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念头。
我不想待在这皇宫里了!也不想当什么公主了!我宁愿去那长街上卖豆腐、蒸糖糕!
但,我哪里有得选呢?
那天后,我终于明白,母妃为何那般喜爱看天上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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