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封羽锦还在宫殿的内院与兵部尚书赵儒尹饮酒,桌上摆着两壶刚取出来的梅子酒,一碟蜜瓜,几份坚果吃食,还有一盘桃花酥,这样的摆设虽然是有些小家子气,但是封羽锦却是恰好投其所好。
赵儒尹的家乡在江南一带,那里吴侬软语,温润细腻,是著名的鱼米之乡,夏季之时盛产梅子,乡人最喜梅子甜酒,蜜瓜之味,虽然是这样,想要一品家中之鲜却常常要耗费三五天,而车马磨蹭,往往驶到宫中梅子之类的瓜果就已经烂得差不多了,因此要想真正尝到故乡的味道,那难道可费不小,方才他来了一看如此之景,竟然是老泪纵横,哭得不能自已,对于封羽锦亦是几分感激万分。
酒过三巡之后,赵儒尹老脸微红的打了一个满足的酒嗝,口中却依然啧啧的回味着刚才的酒的味道,末了觉得自己失态便一个趔趄站了起来。
“今日多谢三皇子的款待,能够一饮故乡酒水也是不胜感激。”
“尚书何必着急,反正天色还早,还可与羽锦闲聊一番。”
封羽锦依旧是带着浅笑,恰到好处的显出尊贵骄傲的气质,他摩挲着碧绿的酒杯,眼神却还在赵儒尹的身上。
赵儒尹也找不到推辞,便又坐了下来,但看封羽锦狐狸般的眼神,他的酒醒了大半,直觉额头一阵眩晕,又生了热汗。
“不知三皇子有何吩咐?”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跟尚书聊聊前几日的机关图一事。”
“机关图这下臣孤陋寡闻”
赵儒尹汗颜道,若非朝上议事之时丞相提起过,他还不知道江湖如此之乱,不过他身为朝臣,江湖事向来不会多问。
“是吗?”
封羽锦有些失望,但很快他就神态悠闲的笑道:“尚书近来可是跟丞相走得很近,机关图的事情丞相应该多少提及过吧尚书不要误会,羽锦也是想解父皇之忧而已。”
“三皇子有心了,无奈下臣愚钝,帮不了你。”
赵儒尹可惜道的摆摆手。
“令郎可还好?”
赵儒尹睁了因梅子酒微微的醉意而合了一合的眼睛,笑道:“他小子,可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东临书院纵火事情一出,下臣也为他捏了一把汗,可没想到”
他又叹了几口气,不愿意相信事情的真相居然是二皇子因为嫉妒太子而故意烧毁了书阁,自然赵书义也无罪出狱了,太子也是虚惊一场。
“羽锦也没有想到,二哥平时那么低调闲散,却做出了如此荒唐的举动,真是造化弄人。”
提起此事,封羽锦痛心疾首,大口饮了一杯酒,眸里水光微荡,仿佛是那么的不舍,他脸上的笑也淡淡的,隐约有些嘲弄的模样。
“明日逢上端午,城中有赏灯花会,届时三皇子也会去吗,听说今年要比往年更加盛大。”
“是吗,羽锦好久不曾出宫,今日正好无事,可去解解闷。”
“是吗,相信必不会让三皇子失望。”
“但愿如此。”
又饮了半个时辰,赵儒尹离了宫。
大汗押着皇甫德到了一片竹林里面,竹林深处有一栋小木屋,屋顶有两个竹灯,有粉色的缨子飘来飘去,木屋内灯火通明,有牛肉和酒的膻和烈混合的气味,粗旷的香料的味道,清爽辛辣的姜片。
北方的习俗,喜食牛羊的大块肉食,配以不同于中原的辣味的酒。
竹林有酒肉,朱门南方骨。
“进去!”
大汉一推皇甫德,竹门吱呀的开了。
一个雄壮霸气又英气勃勃的黑色异服的男人正往一口大锅里面扔茴香,耳上各穿一个铁环,黑发披在肩上,发梢系了两片黑羽毛,手腕处各一副铁环,他离锅不过两拳的距离,但脸上依旧清爽干净,没有一点汗渍的痕迹,而那锅中的肉已经全部烂熟。
男人站起来,高大又憨实,赤着双脚,铜色的皮肤健康如蜜蜡。
“丞相大人,我是莫多乌,蒙古人。”
他说话有些吃力,但比屋外的大汉要善意一些。
“不知你有何贵干,抓我到这里来。”
男人皱了眉头,用皇甫德听不懂的话说着,门外的大汉放下大刀回了一句:“咿呀!”
然后大汉进来,跟男人解释,稀里哗啦说了一大堆,男人好像懊恼极了,摊着手指了指皇甫德,大汉单膝抱拳,低着头解释了大概了一柱香的时辰。
大汉过了一会,又同样的姿势朝皇甫德跪下,双手举过头顶又伏到地上:“丞相恕罪,拉古并不是有意对丞相如此粗鲁。”
“这是怎么回事?”
“拉古来汉只有三日,所以汉话有些不能理解,那天有人请主人找寻丞相的下落,拉古以为是有人要丞相的命所以一切都是误会”
大汉急忙解释,看样子他的确不怎么会汉语,以至于解释起来磕磕巴巴的。
男人在一边也是十分着急上火,用蒙古语教训着大汉。
皇甫德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一场误会,他也就大大方方的原谅了拉古:“中原与蒙古素无交往,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是谁要你们来找我?”
“大人坐下再说,这是我蒙古有名的炖牛肉,请大人尝尝。”
莫多乌口手并用,总算说出了一句流畅的话。
皇甫德看那一锅烂熟的肉,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心情接受他们的款待,于是便说:“虽然是误会,但是你可知你这个仆人把我的幺女追下了山崖,如今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你叫我如何下口?”
说罢大袖一挥,不怒自威。把莫多乌弄得有些局促,只能不住给那个迟钝的拉古使眼色。
拉古现出委屈的表情,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七尺的大汉尴尬得不得了。
“大人勿怒,我这里有蒙古部落最神奇的药水,可起死为生,不管多重的伤都可以治好,大人不必担心。”
皇甫德接过,没有任何怀疑,既然他们已经捅明身份,就说明他们根本没有必要耍花招,至于皇甫婳,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那样丢下她。
“那到底是谁要你们寻我。”
莫多乌走过来几步,贴着皇甫德耳边说道:“墨巨隐者。”
“他!”
皇甫德没有想到,隐匿了那么久,他是终于要现身了吗,这意味着,江湖又将满城风雨......
“墨兄,你一生了无牵挂,为何不去建功立业一番,躲在这山水风光里算什么人物!”
“我一介村夫,自然会回归山林,皇甫兄踌躇满志,他日定能成就伟业!”
林中一别,他为山上闲者,斩断与红尘的情丝,独身修行;他落进朝廷,伴君如虎,文韬武略平步青云,半生得志。
“他现在在何处?”
“隐者未曾言明,只说把信交给大人,大人看了便知。”
莫多乌从黑色里衣里拿出了一封暗黄的信函,函上绕着一圈荧光,像夜里飞舞的小小的萤火虫。
皇甫德把信函一抖,拿到烛光下,将那一圈荧光的位置对准蜡烛的火苗,莫多乌和拉古看得迷惑不解,却只见那信函“轰”地起了一把火,随后立马熄了。
火一熄灭,皇甫德把信函抽取出来,那纸变得洁白油量,透着晶莹透亮的光。
莫多乌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像极了初来中原时在街上看到的变戏法的,一遮一开,一开又合,让人看了不住叫绝。
皇甫德把信看完,又利落的烧毁,然后脸色有些难看,他对莫多乌说:“多谢莫兄弟为之传信,只是今日我必须回去处理事情。”
“大人不用客气。”他看着那已炖干了汤汁的肉不免觉得可惜,烂熟的牛肉要是配上蒙古的好酒,对饮一夜也不会厌烦。
皇甫德对此了然于胸,莫多乌来中原举目无亲,是不可能只是为了给自己传信来的,他就明说:“莫兄弟来中原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呢?”
拉古看了一眼主人,莫多乌点点头,他便给皇甫德又行了礼:“拉古和主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原,其实是想找到二世子,世子于两个月前离开蒙古,部落首领颇有微词......以为世子有逆反之心”
“世子?你既叫他主人?莫非老夫眼拙,不知是蒙古大汗来访,招待不周敬请见谅!”
皇甫德早就听说,蒙古大汗器宇不凡,俊美强健,把五大部落管理得井井有条,特别是在最近几年,蒙古气势大涨,甚至威胁到辛南王朝的北疆大部,令皇甫德意外的是,他没想到蒙古大汗如此的年轻,看来还没有到而立之年,身上架子不大,却有一股天生的贵族神勇,给人无声无息的压迫。
蒙古大汗轻自走中原,竟是为了找寻世子?皇甫德有些摸不清莫多乌后面的真正目地,但他如此坦诚,他却也不好过多怀疑,究竟只是单纯来寻人,还是看重了辛南的土地
莫多乌也明白,自己身份特殊,说也不是,不说更是麻烦,但是最终他还是决定坦诚相待,毕竟有求于辛南,他再想兴风作浪,也会有所顾忌,更何况,从一开始,他想的都是与辛南由此交好。
“大汗如此坦诚,老夫也就不多说了,看大汗的意思是有意隐瞒身份,自然也没有理由为难,不如大汗可肯赏脸到寒舍一避,他日也好找寻世子。”
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正愁没有个落脚的地方,且在城里没有一个熟人,莫多乌感激了一番便与皇甫德到屋外的马棚里牵了马,恰好三匹,是他们为了防范于未然预备的。
皇甫婳也正赶回了城中,风间把他送到丞相府门前,正好碰到了管家率领一干家丁举着火把要出城。
“三小姐!三小姐你回来了!”
管家没想到皇甫婳这么突然就回来了,他欣喜的差点一股热泪盈眶,但是看皇甫婳的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男人,虽说是超凡脱俗,但却带着面具,显然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他连忙把皇甫婳护到背后,举着火把喊道:“保护小姐!”
家丁立即把风间围住了。
“管家!他他不是坏人。”
说着她就红了脸颊,羞怯的精神道,脸庞被火把的光着亮得刺人,若她自己能够看见应该要羞得跑掉了吧。
风间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反驳,这样的境况他不知道见过多少,但是一般敢对他横眉冷对的人都已经死了,若无皇甫婳在场,这些人早就成为死尸了。
管家看皇甫婳一脸娇羞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把家丁撤了回来,他又说:“小姐,老爷没有跟你在一块儿吗?”
“爹爹爹爹还没有回来吗?”
“怎么老爷不是一大早就跟小姐去吃早茶了吗?”
皇甫婳也急了,她没有想到爹爹居然没有先行回府,那他究竟去了哪里呢?一个可怕的设想蹦到了脑海里,她指尖都抖了抖,风间见状,牵过了她的手,轻轻的说:“没事,有我在。”
万千情话,都比不过这样温柔,她的心仿佛融入到一池春水里,起起浮浮,好久不能平稳。
“有马蹄声。”
风间突然说道,凭他的耳力万不会听错,有三人正朝丞相府而来,马蹄落地有声,来得急匆匆,相距不过三里。
“爹爹一定是爹爹”
皇甫婳向前跑去,管家和家丁紧跟着,火把烧得火热,风一吹,像一把把淀上的火莲,那样子又艳又烈,不顾一切的舞动着身子。
“大汗,前方不远处就是府邸。”
“大人不必客气,还是叫我莫多乌吧。”
骑马跟在最后的拉古也附和道,马鞭扬得越来越快,仿佛置身在草原,蒙古汉子的粗旷在他们身上一览无遗。
拉古喊着:“前面有火光。”
皇甫德一看果然,上百的火把越来越近,他看见了如他所料安然无恙的小女儿迫不及待的奔过来。
一扯马头,“吁--”地,马就在原地踏了几步,然后停下来,皇甫德以最快的速度下马,把皇甫婳喜悦的抱了抱:“婳儿,你没事就好。”
“老爷,您终于回来了”
管家跟家丁都松了一口气,这整个半夜总算没有白费苦心,于是大家都熄了火把,跟在皇甫德后面进去了。
风间在一边看着皇甫婳哭丧着的笑脸终于露出了笑容,好似一朵初开的芙蓉,素淡尔雅,他也有一点失落,这丫头爹爹一回来就把他抛到脑后了。不过也好,他本也不想被人知道了身份,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也省了他许多的事情。
只是皇甫德后面的两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看样子那两个人并不是中原人,却都是一派不同凡响的模样,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查查。
月渐垂坠,外院凉风吹来,送起一片荷香,皇甫婳听从爹爹的话要回房,又问了两个姐姐的情况,得知她们担心得打紧却撑不住睡下了,心里愧疚得很,想着,她才又记起风间来,心轻快的要飘起来似的。
她在院中一盘月季边站住,走不是,不走也是,剁起脚来又不知道怎么办,后来她试着叫了一下:“风间”
隔着高墙,她明明知道他可能早就走了,她却无比希望的那人还没有走,可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失望的要回房,但是听见有人打趣她:“这么快就想我了?”
她一笑,转头娇嗔的瞪着风间,却昂起头与他调皮的擦肩而过:“我哪有!”
风间就要看得痴了,她怎么可能那么可爱迷人,就连口是心非的模样也是那么的撩人,教他脚步都要移不开了,只会盯着她春风如水的眼睛鼻子,还有那故意撅着的小嘴,月色下墨发如刚入水洗,又柔又亮,只插了一根步,只是清丽婉约,一踏一步,那身影鸟儿一样,使人想要好好拥她入怀。
皇甫婳是初次遭人这样看,那目光好像把她看穿一样,**辣的,**裸的,简单纯粹又是危险冷然的,像极初冬的小雪,又轻又柔,却是能入心田的深刻。
她怕是中了他的蛊毒了,一时的重逢,时时刻刻都在发作着。
她却无比想要这样,她念着他,要把之前错过的良辰美景悉数补回来一样。
“你可不要跑!”
故意堵了她的去路,他面具后的脸其实已经笑得不成样子,其实他不爱笑的,甚至有些不会笑,可是短短几个时辰,他就已经把笑练得自如,功劳自然在她。
“我才没有跑这是我的家”
害羞的捂住脸,轻纱一扬裙裾飞起,像从天而降的仙子,落地便被风间抱了起来,笑声不断的扩散,皇甫婳害怕仆人发现叫停了风间,要是被爹爹听见了,可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半夜私会美男听起来**,可真要说起来,定是羞煞死人的举止,她堂堂相府千金,万万不能被人说了嫌话去。
“风间我回去了!”
“小婳”
看她活泼的身影消失在黑夜婆娑的树影里,那一袭粉裙让她特别像他曾经见过的一种花蝶,白日里乖巧的停在花丛中,夜里就出现在人们的眼前,挑逗着凡人的底线,好像要为她相思成病才又飞走。
越上屋顶,月亮比上半夜更加明亮圆润,光华如水泄地,洗涤着夜里的万物众生。
风间落到远处的亭台上,亭中三人还在秉烛夜谈,他抿着笑,似乎忘记了方才的美好。
“皇甫德,你的能耐倒是真不小。”
他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语言之间都是意外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