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暗红色的长裙曳地几尺长,宽袖拖至高台,披帛被风吹动,舞动如龙,又见螺髻高耸,珠花流光,簪子坠着赤彩流苏,一步一晃,低眉而过,米色的额头上那桃花钿印尤其醒目,明眸睁开,红唇如涂砂,一个莲步舞起腰身,宛如天上的神女。
她叫舞己,与商朝妲己仅一字之差,是当下君王最宠爱的宫妃,美貌比之妲己更加出色,至于手段,她却如没有长开的少女,一有动静就坐立难安,夜里睡觉时刻要人坐在床边陪着,烛火更要一夜不熄到天明大亮。
而帝王因此爱她更胜,朝朝暮暮,日日夜夜都离不开,就连早朝也是几月一次,于是大臣都说,她乃祸水一个,是妲己转生来祸害辛南王朝的。
后宫之中,更是把她说得万般不堪,女人的嫉妒是比刀剑毒药还要可怕的存在。
即使有君王的专宠,也无法让她在宫中继续立足,由于后宫与朝廷齐力针对她,她亦是日渐消瘦,憔悴不堪。
那日她再次起舞,红衣如花开满楼台,飞衣走袖,柔软下腰足点地,落发飘飘渺渺,落暮的光晕下面容姣好清晰,身影却最落寞凄楚,眉目紧闭,唇也咬伤。
“舞儿!”
一舞舞罢,舞己的嘴角的血已滴落到衣襟。
只是红衣色深,看去只当是湿了一样,颜色红得发黑。
封邑启将她接到怀中,轻柔的拭去她唇部的血,可那血越来越多,生了个泉眼一样,源源不断的往外喷涌。
早在上台之前,她就已经服了剧毒,此毒名为“舞杀”,让她所用真是绝配,舞之将杀,杀则舞己。
多么美的名字,多么美的意境。
美得让她万分享受,这最后一舞,最后一眼,眼中人的恐惧,帝王的弱相,她死了也值了。
“舞儿本王抱你去宫中,御医御医很快就会来”
“王,这一生舞己没有遗憾了,能得你所爱此后路还远王切莫再犯大错......”
“舞儿你为何这样的傻”
“王,人言可畏,宫中如牢我亦当此解脱了,只是羽锦还小他不可失去父亲的爱望你予他两倍的关怀和我的那一份”
舞己说起亲子,无法不为之动容,她咽了一口血渍,伤感的哭了起来,封邑启也是眼睛湿红,握着舞己手指的手都不知道怎么放,这是她一生挚爱的女子,虽有嫔妃千万,她却独宿他的心里,为她欢喜为她欢喜,为她烦恼而烦恼
可是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待他,难道就是因为他是一个王,一个王,却连最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
“舞儿舞儿不要离开我”
“今生与君相爱,舞己心里生欢只求来生再遇风不变,雨还来你不再为王再不要这样想爱不得爱”
可能世上最可悲的爱,是被困宫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又能怎样,最后也照样是香消玉殒,来去无牵无挂,好比白白爱了一场。
“母亲!母亲!你醒过来醒过来看看锦儿!”
年仅十六岁的封羽锦扑到舞己冰冷的尸体上,不顾一切的号啕大哭,他不相信母亲这般凄惨,被父亲独爱又有什么罪过?宠冠后宫有不是她心机使然?这是她该得的,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却换来毙命的下场
“父亲为什么母亲会”
他的眼神那样的恼怒,像极了当初的自己,封邑启拍拍封羽锦的肩,神形枯槁:“锦儿别怕,父亲还在”
谁知道封羽锦却拍开了封邑启的手,憎恶的说道:“父亲难道连母亲都保护不了?”
“放肆!三皇子好大的胆子!竟敢冲撞陛下!”
出声呵斥的是前来吊唁的皇后,她着了灰蓝色的锦袍大裙,上秀灰色的牡丹,外罩一层薄薄的软纱,腰间缠了缟素,却难掩她的风情和端庄优雅。
她的身后有四个侍女,皆手托淡青色竹篮,篮子里面是厚厚几叠冥纸,也是缟纱罩在衣外,腰上系着缟素。
封羽锦早已看透主仆五人脸上故作悲伤,真是无比的做作。
他握紧了拳头,冲出了舞己的灵宫。
“臣妾参见陛下,舞己妹妹已走,人死不能复生,请陛下节哀。”
侍女也如是说道,封邑启不耐烦的摆摆手,显然对皇后的到来没有多大兴趣:“皇后还是回宫歇着吧。”
明显的逐客令和跟从前相比更生分的态度让皇后不禁的银牙暗咬,她没有想到封邑启之前对舞己掏心掏肺就算了,现在就算死了他还是那么死心塌地,若不是这样,舞己恐怕也不会遭后宫中人妒忌成疯,落得一个服毒自尽的地步。
他是天下的王,自然也是后宫所有嫔妃的王,怎么会属于其中的哪一个人呢!
“哼!再厉害现在还不是一个死人了!”
是皇后的声音,不过很显然,她的语气里面依旧还残存着嫉妒和恨意,仿佛死去的舞己还会动摇她尊贵的地位。
“姐姐何必如此生气,陛下也就伤心个几天,等到她一出殡,时间久了,又还会有谁记得她曾经风光无限过呢?”
一个声音不紧不慢的说着,要不是亲耳听见,封羽锦是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那个此刻在宽慰着皇后的人,是平日与母亲情同姐妹的虞贵妃。
虞莲心-二皇子之母,平时胆小怕事,娇弱如花,如今却是树倒猢狲散,成了**的落井下石之人。
封羽锦在假山后面握紧了群头,稚气未脱的脸上青筋暴跳,他暗暗发誓,他一定会为母报仇
“不过姐姐,三皇子要怎么办,俗话说爱屋及乌,三皇子往日就受宠,舞己一走,陛下可会因为思及旧人而更加看重他也说不定......”
沉默了一会儿,皇后无比温柔却让人胆寒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凭他?也配跟我斗?太子以前是太子,今后也会一直是,谁也别想拉我们娘俩下马!”
这话似是故意说的,当然虞贵妃是聪明人,她听得出皇后的深意,立马表了忠心:“皇后娘娘请放心,妹妹定会助你与太子一臂之力。”
“莲心,你啊倒也只是深得我心,本宫也几天不见羽西甚是想念,正午与他一起来用膳吧。”
“是。多谢皇后娘娘。”
封羽锦眼睁睁看着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一前一后的出了假山,穿过开满灿烂樱花的御花园,笑吟吟的交谈着,一地粉红色的落花被她们踩在脚下,可爱又可怜,可是却是无可奈何,这不就像是自己那悲哀的母亲吗,一生不喜争斗,却被除之后快。
“锦儿,答应母亲,千万不要陷入宫斗之中,皇室斗争永远不会有休止的一天,母亲不要看着你双手沾满兄弟和臣民的鲜血”
这是舞己死前最后一次见封羽锦说的话,她怯怯的笑着,那双柳叶一样漂亮的眉头下是微闭的空洞眼睛,脸上似曾滑过泪水,肤色白得发亮耀眼。
天空蓝中带青,如一块刚雕琢成的碧玉,有紫色浅淡的云霞作以纹路,白色的地平线与金黄色的阳光交错,像是有天神要落到凡间的情景一样。
封羽锦呆滞着望向天中飞过的云霞,他好像又看见了母亲拂动袖子在快乐起舞,笑得真好看,眉上有蝴蝶轻飞,目光里面藏着褐色的精致琥珀,嘴唇无比润色,似那刚采来的樱桃,还有裙衫如火,跳跃、旋转,落而又起,扇掩佳颜
可是他却哭得稀里哗啦,说不出来的痛苦。
“三弟,你怎么哭了?”
他的袖子被扯住,迷离泪光中,是一张与自己七分相像的脸,眨巴着无害的眼睛,像被吓住了一样。
这是他的二哥-封羽西。
虞贵妃之子。
其实这件事情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可是封羽锦也恨着,毕竟那个女人是面前带着血缘关系的哥哥的母亲,然而他如何去恨,这根本不关他的事。
略过封羽西,他抹了眼泪,骄傲大步的往前走去,那还纤弱单薄的身影却是片刻就添了一股不容靠近的冷清。
封羽西,与他之间,难为手足。
皇后的“庆功宴”,他也分过一杯羹。
守灵七天,舞己出殡,举国大丧,天地同悲。
封羽锦七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只要一闭上眼,他的眼前就是皇后得意忘形的嘴脸和母亲死去时候的泪眼。
直到这天舞己出殡,他刚闭了一会眼就感觉不对劲,突然的头晕眼花让他不安,过了不久,眼睛又**辣的疼,寝宫里面风呼呼的穿过窗户吹起他的衣衫,他疼得有口难言,错身碰倒了烛台才引来了宫人。
“三皇子这是怎么了......”
是完全陌生的声音。
他却无法听清楚,耳朵也在痛着,好像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滴到了手上。
“快拿银针过来”
有东西立刻就搁在他的掌中,然后又凌空一转,凌厉的风掠起,他的喉咙被死死抵住,冰冷的铁**血管,一阵紧致的收缩,封羽锦准确的扼住了宫女的脖子。
“凭你的伎俩也想杀本王!”
一刻的清新让他头皮迅速充血,头脑也冷静下来,睁眼,是已经吐血身亡的一个陌生面孔。
没有犹豫的打通身上的所有穴位,片刻之后才知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舞杀之毒,常用于口服,若制水雾,可喷洒于空气中,与日光一起,杀人于七窍流血,尝尽苦楚而亡。
可是他怎么可能不明白,想杀他的人,皇宫之中只有那一人如此迫不及待。
“皇后,你太不知好歹了。既然你那么急着去死,本王就成全你”
“母亲,您等着看吧,锦儿不会让害死你的人苟且偷生!”
他发誓,他封羽锦才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所以胆敢以身试法的人,他都要让他们后悔当初。
什么手足之情,什么勾心斗角,他统统可以不管不顾,都说自古薄情帝王家,他曾经相信过会有例外,他的大哥宽容大度,他的二哥不争名利,他从前也如此,想着一生遂以母亲的愿望,做一个不求荣华富贵只想高枕无忧的山水闲人,可是现如今,命不由己,是这人心与世道在一同逼迫他,他没有办法,他一点用都没有,他连母亲都保护不了
“三皇子,娘娘钉棺了”
棺钉一落,天人永隔。
来传话的是舞己生前的贴身宫女云伊,她双目无神,眼泪直流,袖上一片湿气,想必是时时都在抹泪。
她想起舞己生前待她极好,时常赏赐她钱财珠宝去打点家里,对她,更是好得无话可说,对她来说,舞己就像是她的亲姐姐一样,却没想到短短几个时辰,就已经物是人非,香魂不再,这叫她怎么不伤心难过。
而且独留下一个无依无靠的三皇子,虽然上有陛下庇护,但这皇宫却是如吃人的猛兽一样可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取了性命。
“云伊,你是否也是不甘心这样的?”
封羽锦好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与云伊转眼就隔开了好远。
灵堂中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他这个亲子敲下最后一锤。
“蹬!”
力气大得连他没有想到,那刺耳的声音却是从那时候起就绕在耳畔。
每一夜,每一天。
那痛裂肺腑的告示着永将逝去的靡靡之音。
“舞妃殡灵,起!”
封羽锦再看了一眼母亲漆红色的灵柩,清冷的面孔落下热泪,他都忘记了自己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他眷恋着母亲的关怀,和温暖的拥抱。
“母亲,一路好走”
舞己最爱的就是舞楼,楹联横条缠绵悱恻,长梁屋角龙凤双飞,帘纱珠串随风叮当,地面素白莲花盛开,还有红色舞衣,刺绣花瓣栩栩如生,轻盈如水如烟
地宫的情况封羽锦跟封邑启探讨过,定在皇陵的最南处,那里风水上好,还修了大大小小不下十几个舞台,暗河涌动,矮楼成片,辉煌得惊人,随葬的规格更是盖过了往朝的贵妃殡葬制度。
可是守灵的人选却迟迟没有确定下来。
舞己宫内的宫女和宫仆一并都殉了葬。
哭天抢地,求饶纠缠。
都被一道圣旨宣布结局。
封羽锦有点头疼,“商牟,去把云伊拦下来,就说本王恩准她不用殉葬。”
“王爷,她对我们有用吗?”
其实他也说不清楚,好像有一点儿希望他都想要先抓住一样,不管用处如何,他居然低落到想靠人多来求取安慰了
这哪里还是封羽锦
“看得出来,她之前对母亲就是处处周到细致,尽到了仆人的职责也比一般宫婢用心,方才见她更是足见她的感激与忠诚,本王以为,人最好的武器,就是感情,不论是主仆之情还是其他。”
“是,属下明白了。”
正午时分,云伊回来了,她没有想到封羽锦会留下她,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婢,若是有什么丰功伟业,她亦是无才可用。
她不过是一个只懂端茶倒水,伺候主子的粗使丫头,封羽锦身边并不缺这样的人,为什么
难道
“三皇子有何吩咐?”
这个丫头,比他想象的要聪明许多。
“今晚是最后一次吊丧,祖制规定,由皇后出面代表后宫三千妃嫔前来殿里哭吊亡妃”
云伊当即就懂了封羽锦的意思。她跪地说道:“舞己娘娘的大恩大德云伊无以为报,只愿为娘娘除掉凶手!”
“王爷,那个虞莲心要怎么处理?”
“她一并除了!”
如果他没有想错的话,皇后一定与她一起来。
两个做贼心虚的人,在殿中共同死去的样子肯定十分有趣。
皇后由宫婢更下了缟素外衣,美艳绝伦的脸上露出丝丝的倦意,她与铜镜中的自己对视,轻扶发髻,眼角微扬,嘴上带有三分冷笑,取下手指上的纯金镂空护甲,她坐到了妆台前,懒散的拿了上面的一个玉色瓷盒,说道:“波斯的玉面凝露到了?”
“是的,皇后娘娘。午前刚到就送过来了。”
宫婢低头答。
皇后面露喜色,一旋瓷盖,盒子开了,一股浓浓的羊奶的味道冲到空气里,另外是玫瑰的清爽香气,她皱眉,似感觉味道比之前重了,“这味道怎么变了?”
“娘娘上次嘱咐过,白玉凝露质地细腻柔滑,是养肤圣品,但是却是白皙不足,因此波斯的制香师特地加重了羊奶的用量,还调和了雪水精华在里面,相信效果一定远胜之前。”
“原来是这样。给本宫沐浴,晚上还要最后吊丧。”
“是,娘娘。”
“对了,三皇子怎么样了?”
“三皇子娘娘恕罪,失败了......”
“还真是饭桶一个!不过三皇子可真是深藏不露啊......本宫差点就以为他跟舞己那个**一样不堪一击呢哈哈哈哈真是有意思......”
温泉水雾缭绕,玫瑰花瓣在泉水里漂浮不安,池底缓缓开出一朵血红的花,五瓣如手指开合,花茎直立向上,忽而又不见了。
“皇后那边不必着急,本王要让她受尽煎熬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