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爹?你在这干什么?”我还心存侥幸,希望我爹只是路过。
然而我爹一开口,就让我的心跌入谷底。
”进来吧,雅逸,他们都是我的人,不会伤害你。”
他身后画满宽纹黑脉绡蝶的漆艺屏风收起,露出密密麻麻的黑衣人。
面目灰白,嘴唇猩红,身带白茶花刺青。
一瞬间我感觉天塌地陷,造化弄人。
不,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我爹是赫赫有名的大奸臣,清流党天天上朝弹劾他贪赃枉法。
他这种人蓄养杀手伤害无辜百姓,实在不足为奇。
”你对平瀛号到底做了什么手脚?”我质问。
我爹假模假样地笑起来:”雅逸啊,爹向来以为你蠢笨如猪,想不到在衙门里历练半年后你竟然变得聪明,真查到了我的事。
不错,傻闺女,顾明焘顾大人也很满意你,准备把你说给他家星南。”
电光火石之间我已然明白一切。
平瀛号由兵部牵头制造,兵部尚书顾明焘和我爹是一伙的。
顾星南也是,他桌下的白茶花,他无缘无故对我的亲昵,他出现在茶楼里的巧合……
一切都指向真相:顾明焘和我爹沆壑一气,出卖家国利益,他们为了巩固关系,计划联姻——让我和顾星南成亲。
我爹笑道:”你这傻丫头不是特别想嫁人吗?星南配你绰绰有余,而且不嫌弃你被退婚了三四次……”
可笑,我嫁人的目的是逃离虎穴,而不是和他们狼狈为奸。
我还是问:”你们对平瀛号究竟做了什么?”
我爹冷了脸,浑浊的眼珠精光毕现:”不该你知道的你不要问。你只需记得,东南海战,不能输,也不能赢,只有一直打下去,你老爹我才有用武之地。”
如果一举得胜,狡兔死,良弓藏,我爹会被卸磨杀驴。
而不胜不败,战事永远胶着,朝廷会源源不断投入军饷战备,我爹不仅平安无虞,地位稳固,且能从中大捞特捞。
”那百姓呢?”我脱口问道:”爹你有没有想过东南沿海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百姓?战争有多烧钱爹你比我更清楚,两京十三省的赋税越发繁重,你们在搜刮民膏民脂,我要告发你和顾明焘!”
我爹怒道:”孽畜,你竟敢威胁老子?你算个什么东西,没我给你撑腰你屁都不是,你上朝试试,看太监们不把你乱棍打出!”
的确,没了他的庇护,我就同世间所有女子一样,地位低,未嫁时以父为纲,出嫁后以夫为纲。
以我蒲柳之质,绝无可能撼动身为台州总兵的我爹和官居一品的顾明焘。
但是傅润钧可以。
11.
长日落尽,我跑到竹年巷外的忘鹤桥。
傅润钧在等我。
余晖洒落在行人攒动的肩头,疲惫而温柔,满满烟火气,独他依旧背影孤清。
我突然自惭形秽,感到无比羞愧。
因为我是奸臣的女儿,他是清官的后代。
过去我只想着逃离,以为嫁了人就可以抹掉这层烙印。
但体验过半年的官场生活,亲历过人间疾苦后,我明白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不是纸上空话。
我人生前二十年的衣食无忧建立在对百姓的剥削上。
所以我生来有罪。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我轻声问傅润钧。
”知道什么?”他眼眸静定。
”别装了,你要是不知道,怎么会跟着我?”
傅润钧道:”最近你魂不守舍,我猜到你会一直追查白茶花,所以休沐的时候也跟着你……我是怕你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给监安司丢脸。”
”我没有丢人,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我……”
我感到难以启齿,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亲自揭发我爹的罪行。
”我爹和顾明焘,贪赃枉法,在平瀛号的建造中暗中做了手脚,那些船只很可能有问题,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全部被以追债的名义刺杀……”
我越说越激动,胸中激荡大义灭亲的痛楚,而傅润钧依然镇定冷淡。
他问:”你有证据吗?这一切都是你的推断,你拿不出任何证据。”
我愣住,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他拉起我的手,往我腕上套了个栀子花手串:”街边老太非要让我买。送给你了。”
手串很鲜,白瓣灼烁委清露,小枝小叶飘香风。
我只觉得不可思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东南有危啊,难道你不该立刻通报皇上吗?”
傅润钧轻声道:”我劝你不要淌浑水,乖乖待在家里。”
我顿时火起:”你瞧不起我,你觉得我是女子,还是奸臣的女儿,所以我不配查案是吗?”
傅润钧眉头微蹙,我越发难过:”你早就发现我是女子了对不对?从我刚进监安司开始,你就等着看我笑话?”
”不,比那更早。”傅润钧看着我的眼睛:”我很早就知道你是女子,我认识你。”
他眼中的情愫灼痛了我,让我不解,也让我心跳剧烈:”我爹让我跟顾星南成亲。”
傅润钧神色骤然一变,他慌忙攥住我肩膀:”不行,你不能嫁给他。”
”那嫁给谁?”我紧紧盯着他的眼,不放过其中任何一丝变化:”难道你来娶我?”
傅润钧眼神火热,翻腾复杂情绪,有痛楚,有急切,有怜悯……
有那么一刻,我真以为他会说出”我娶你”三字。
然而最后,他说的是:”婚姻不是儿戏,你要三思。”
果然,男人都是现实的。
我知道他对我有感觉,我知道。
他跟踪我,他强吻我,他看我的眼神冷淡克制到极致,仍会流露出欲念。
然而他还是瞧不起我,清与奸,正与邪,永远是云泥之别。
没关系。
我高高昂起头:”祝我新婚喜乐吧,我会过得很好。”
我笑得明朗,内心却在发誓:我会找到你要的证据。
我会向你证明,虽然我是奸臣的女儿,但我也可以成为和你一样的好官。
12.
我和顾星南的婚期定在下个月,婚宴回我家乡台州举办。
家中姐姐妹妹羡慕得冒酸水,叽叽喳喳围坐在我的闺房里。
”雅逸真是撞大运了。”
”是啊,当年还被退婚了四次,如今竟然能嫁给一品大官的嫡子。”
”啧,看来搞断袖真有用,赶明儿我也让爹给我找关系进衙门……”
她们的面庞光洁无瑕,全无心事一般,相比之下,我的心仿佛已经历尽沧桑。
我镇静地准备嫁妆,在和姐妹们逛丝绸的间隙里暗中购买耗子药和砒霜。
毒药被我碾碎倒进珠钗的空心夹层内。
我做这些事时有条不紊,眼都不眨。
像回到曾经京城下值后,傅润钧单独指导我的夜晚,身处暗室,灵台清明。
恍然间,有种被他附体的感觉。
他教会了我,我成为了他。
我不动声色地默观全局。
一叶知秋,管中窥豹。
每天进出卢府的人越发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似是为刻意掩护其中真正要紧的人——倭人。
那些倭人的衣着打扮与**无异,但我能分辨出细微的奇异之处,在步态,眼神,气息里。
他们像入侵的豺狼,非我族类。
我爹在与他们秘密见面。
有时三日一次,有时两日一次。
他们见面时,顾明焘和顾星南”碰巧”也在府上。
我记录下他们每次谈话的时长,将那些倭人的面孔、身形简单绣在帕子中。
帕子被我积攒起来,缝在枕套里。
我搜集了这样多的证据,却毫无用处,因为台州官场上下全是我爹的人。
我爹和顾氏父子逐渐肆无忌惮,越发频繁地和倭人见面。
顾星南甚至在大婚前夜和倭女寻欢作乐。
她们穿着和服,脸和后颈涂得雪白,和那些白茶花刺客的妆容有异曲同工之处。
”娘子!随我同醉!”顾星南一把将我拉到怀里。
他衣襟大敞,胸腹粘满湿亮亮的酒液。
”大吟酿,尝尝!”他桃花眼眼角飞着嫣红,酒气四溢的嘴唇凑到我脸上。
我推开他:”明日卯时就要成婚了,你怎能喝得这样醉?”
顾星南搂住我腰肢,凑在我耳边低语:”为了纪念……我亲娘。”
我惊讶,只见他眼波迷离,仰天大笑,猛然间掐住我腰身,恶狠狠道:”我娘是艺妓,我身上流着倭人一半的血,你知道了?满意了吗?”
13.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随即就明白,顾星南和顾明焘为何会通倭。
我爹是因为贪,他们是因为归属感。
既然如此,那倭人对顾星南的信任也会非同一般,或许将他视作自己人。
短短片刻,一个计划就在我脑海里成型。
我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星南你身世如何,我都不介意。”
顾星南呆了呆,眼中的狠厉褪去,他眼神湿漉漉地,甚至带点可怜劲地追问我:”真的?”
”千真万确。”我风情万种地笑起来,抢过他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辣的酒,够劲!走,我们去和‘白茶花’们一起喝。”
顾星南攥住我手腕,眼中有质疑:”你什么意思?”
我娇笑道:”好啦好啦,别瞒着我了,我早就知道白茶花是效力于我爹的杀手,而且也是倭人,算是你的乡亲们喽,咱们成亲,得请他们喝喜酒。”
顾星南被我说动,带我前往南巷——白茶花杀手的居住地。
刚一进门,气氛肃然一冷。
数十双可怖的灰瞳看向我,如同在野外被狼群盯住。
顾星南朝他们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倭语。
人群中,脸上刻白茶花刺青的杀手站起,径直朝我走来。
他浑身弥漫杀意,仅仅是被他盯住,就感到头皮发麻。
顾星南笑着拍打他肩膀:”菊,她是我娘子,不要吓她。”
这个叫菊的男人似乎是杀手中地位最高的一个。
他盯着我,歪歪头,奇异地笑了笑:”顾夫人,你的帕子绣得很好。”
我心轰然一震,冷汗瞬间遍布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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